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不料在這個當兒,覺得先前滿房都是歡笑聲音,如何忽的變做音響沉沉的境況?老先生猛一睜眼,早已看見書雲小姐坐在一旁垂淚。他正猜不出他這女兒是何用意,心中卻老大不以為然,忙跳起身子,逼近女兒面前,仔細望得一望,失聲吆喝道:「哎呀,雲兒,你是為著甚麼,好好的傷心起來?這個不可!這個斷斷乎不可!有憂而喜,固屬反常;像你這有喜而憂,也非佳兆。雲兒,雲兒,不是老父同你鬧著頑笑,你家夫婿如今已是中了舉人了,你還如此傷心,像你這不肖的父親,當初入一次鄉闈遭一回落第,你那母親豈不要同我拚命嗎?」

  說畢便掀髯大笑。事有湊巧,誰知孟老先生不提起「母親」兩字倒還罷了,偏生無意中又將書雲小姐的母親兩個字提出來,益發觸動小姐适才的悲感。先前書雲小姐不過嗚嗚咽咽,掩面悲啼,到此竟不由的放聲大哭,竭力要忍也忍不住,急得個孟老先生雙足齊頓,嘴裡只嚷著:「不好不好!為甚好端端的如此傷心?莫非……」

  底下的話尚未說完,一霎時間,驀聽得前一進屋子裡躥進幾個齋夫來,一路喊著:「老爺可在小姐這裡麼?林公館那邊差遣家丁過來,要見老爺,說是姑少爺去世了!」

  書雲小姐哭聲未已,尚不曾聽出甚麼;孟老先生耳邊已觸著「姑少爺去世」幾個字了,也不知道是酸是痛,是悲是恨,轉呆呆立在房裡,一動也動不得。一直等到自家齋夫將林府送來那張喪條呈上來,老先生也知道接在手裡,將兩個眼珠兒睜得比平時大了一倍。果見上面明明寫著:

  「小兒煥華于九月二十一日亥時辭世,准於二十二日戍時入殮。」

  兩行大字。老人家此時轉絲毫不覺得悲痛,不由氣轟轟的將這字帖擲在書雲小姐面前,說道:「孩兒,我叫你不要哭,你不肯相信,如今真個哭出意外事來了,自是以後,好孩兒你有得哭呢!」

  孟老先生說到傷心之處,方才虎吼一般大哭起來。這才將書雲小姐嚇得一跳,畢竟還猜不出他父親所哭何事,或者知道我想起母親傷心,他老人家也想我的母親,亦未可知。及至再聽見他父親且哭且敘,話裡已夾雜他夫婿煥華的事,驀向案上一瞧,見那張喪條已赫然在目。始則還疑惑是在夢中,不禁暗暗用指甲將手掌掐得一掐,分明華燭未殘,魚更三躍,一時驚魂出竅,立刻雙睛反插上去,平空栽倒在椅子上。所有旁邊伺候的婢女,驚惶無措,趕著近前叫喚,兀自不曾醒轉。孟老先生見此情狀,只有捶胸跌足的分兒,更無方法。

  春鶯遣來的那個侍婢,早已疾轉身軀,飛也似的向春鶯那裡去報告異事。剛走進房,見春鶯尚懨懨的斜倚在繡枕旁邊,像個說不出他心中懊惱。那個侍婢笑盈盈的說了一聲:「太太,你可知道林府那位姑少爺已經……」

  春鶯正沒好氣,一眼見這侍婢含笑而來,知是他替書雲小姐歡喜的意思,又怪著他劈口便提起林府姑少爺。春鶯益發怒不可遏,重重的向那個侍婢臉上啐了一臉唾沫星兒,接著罵道:「看這小蹄子,這般浪樣兒!誰不知道林府姑少爺已經……已經中了舉人了,可是不是?人家中舉不中舉,與你這蹄子有甚相干,要你這般快樂?你再多講一句,看我掌你這油嘴!」

  那個侍婢本來一團高興,陡被春鶯一頓怒駡,還不許他重行開口,只得倒退了幾步,站在一旁咕嘴,喃喃的說道:「誰曾說林家姑少爺中舉來,我說的是林家姑少爺已經死了,太太也不聽個明白,便沒頭沒臉的罵我。」

  春鶯先前本懶懶倚在枕畔的,此時忽的一咕碌坐起身子,向前欠得一欠,指著那個侍婢問道:「你嘴裡講的甚麼,是誰死了?」

  那個侍婢重又說道:「有誰死了呢,便是中舉的那個林家姑少爺業已于昨天晚間去世。适才報喪條兒已交在我們老爺手裡,如今小姐哭暈過去了。我怕太太不知道這件事,特地跑回來告訴的。」

  春鶯聽到此處,不由心花怒放,笑著說道:「我久已講過的,像我們小姐那個清瘦臉兒,斷不是個載福之器。這件事也是意中的事,並沒有甚麼希奇。我一時也睡不沉著,丫頭,你好好的伏侍我下床,我轉要到小姐那邊去瞧瞧熱鬧兒!」

  說著早已跳下床沿。好在九月天氣還不十分寒冷,身上盡披了一件夾衣衫,命侍婢在前掌燈,自家便輕挪蓮步,嫋嫋婷婷的走入書雲小姐繡闥裡來。

  其時已有多人將書雲小姐喚醒。書雲小姐這一哭,真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眾人也沒有解勸法子,正自倉皇無措。孟老先生一眼看見他這姨太太到來,便拂拭老淚,哭說道:「你看你看,這事怎生是好,叫人哪裡想得到?我此時方寸已亂,你替我斟酌罷,我們怎生辦法?」

  春鶯扭頭一笑,又流轉二目,似乎向孟老先生丟了一個眼色,說道:「這件事有甚麼辦法呢,老爺起先主見倒還不錯,天色尚不曾明亮哩,便逼著我預備冠帶袍褂向林親家老爺那邊去賀喜。如今賀喜是賀不成了,冠帶袍褂預備卻是還要預備的,只須將那天青顏色換過了,換一件玄色外褂,連夜裡跑去弔喪確是不遲。」

  孟老先生連連點頭說道:「你這話卻也說得不差,只是此時倒也不一定計較這些儀節。只是從天外飛來這件大禍苦了我家雲兒,叫我心裡如何得好生過去?」

  說著重又大哭。春鶯冷冷說道:「老爺盡哭也無濟於事,自家還該保重些。你年紀六十以外的人了,心裡如何擱得住這般哀痛?」

  一面說著,一面才緩緩走近書雲小姐身旁,勸道:「死者不得複生,小姐你這樣哭法,難道還能將林家姑少爺哭活了不成?大凡皇上家的功名,也要看這個人的福命,壓得住呢是壓不住。萬一沒有那個福命,倒是這份功名不飛到頭上來,是他造化;若是無故的得了這份功名,小則生災,大則送命,這是一定不可移易的道理。林家姑少爺想是福命太薄,所以剛剛中了舉,他就伸腿去了。閻王老爺沒有錯拿的人,我勸小姐還是看開些罷。只是我們老爺,他素來是個性情急躁的人,剛才聽見姑少爺中舉,他就歡喜得那個樣子;如今聽見姑少爺去世,他又哀慟的這個樣子,這不是坑死人呢!我勸他他又不信。與其此刻像這樣鬧法,在先便是少歡喜些,倒還可以扯了個直。」

  說著又擠眉弄眼的向那些侍婢們示意,又將頭掉轉過去笑得一笑。幸喜他們父女已哭得死人一般,春鶯這番冷嘲熱諷的話一共還不曾聽見。春鶯輕輕將書雲小姐袖子扯得一扯,重又說道:「我還有一句狠心的話呢,好在林府上同我們這邊不過下了一個聘禮,我們家的小姐,一總還不曾出嫁過去,這也沒有甚麼關係。如今好端端的將這千金身體哭壞了真不值得。倒是林家姑少爺終七之後,我們老爺須速同那邊親家老爺將話講明白了,那邊所來聘禮,該還他多少,就還他多少。像我們家小姐這樣人材,還怕沒有人家搶著來聘小姐麼!」

  書雲小姐只顧哭泣,其先本不曾聽見春鶯所說的話,至於這幾句不尷不尬的言語卻被書雲小姐聽在耳朵裡,猛一轉念,覺得春鶯措詞雖近無理,然而難保別人不隨著作這般思想。此時更不能再顧羞恥,也不同春鶯駁詰,轉含著一胞眼淚,匆匆的走近他老父身旁,雙膝跪下,一手扯著他父親袍袖,侃然說出一番道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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