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那個僕婦便含笑將耀華要趕逐師爺的話約略說了些。林傑也忍不住好笑,忙沉下臉吆喝道:「小孩子不許亂講,這是一味甚麼藥,還說醫得你哥子病好?」

  林傑說著,便又望著林氏夫人,自信自家說的這話,更沒有可以批駁去處。

  誰知林氏夫人卻又不然。先前對著耀華,聽一句,只管點一點頭,及至後來看見林傑責備耀華不是,頓時愁眉淚眼,冷冷的說道:「兒子呢,橫豎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養得出來的!煥兒這孩子是我的肉,也是你的肉,我不提起他這病倒還罷了,一經提起他的病來,我渾身便覺得肉片片兒飛!耀兒說的看似孩子話,然而細想著,倒實在是至情至理。」

  耀華站在一旁,聽見他母親說到這句,早用一個大拇指直豎的藏在背後給婢僕他們看;又鼓著兩片小腮頰兒,待笑不笑,裝出正經樣子。林氏夫人接著說道:「便是做師爺教人家兒子讀書,也須有個分寸兒。也不曾見沒早沒夜,像逼命似的同人家孩子過不去。我也曾打聽出來,怎麼煥兒已病到這個分際,他還硬叫他藏在臥床裡念文章?世上可有這種不近情理的書呆子?哼哼!好在『帶來的兒子當兵——不心疼』,只是我們做父母的,難道便忍心望著煥兒將這條小命送在他手裡不成?如今大兒子是被他弄到這步田地了,還有我這老二依然跟著他讀書呢,萬一……」

  林氏夫人說到此處,以下的話覺有些忌諱,不忍再望下說,轉拿起手帕子揩擦眼淚。林傑忙道:「我知道你們母子兩人的意思了,只是半途上便辭了他這館,怕這話難以啟齒罷。」

  林氏夫人倏的將手帕子向懷裡一塞,額上兩道蛾眉似乎蹙了蹙,冷笑道:「論理,這些事我輩女流本不宜干涉。你自己斟酌斟酌,還是師爺同你親密些呢,還是兒子同你親密些?你若是將自家兒子的性命看得沒甚要緊,你就留著他在我們這裡一世也好。」

  林傑經他夫人這一篇話,一句也不敢駁回,只低頭笑了一笑。果然不到半月功夫,畢竟將那位西席老夫子辭得去了。那位先生倒是極有涵養的,毫無異議,慨然就道。還是林傑看不過去,暗中將全年束修捧出來送給他。不知怎生又被林耀華打聽得清楚,咕嚕咕嚕告訴他母親,因此林氏夫人還同林傑鬧了一場。

  看官看看,林耀華這點點孩子,究竟同他這位先生有甚麼不共戴天之仇呢,處處同他反對?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先生督責太嚴,自己又懶于上進,遂竭力慫恿自己的爹媽逼得先生走了,好讓他無拘無束,享受他做少爺的安閒日子。說也好笑,他自從九歲上便隨著哥子煥華在家塾裡讀書,讀了六七個年頭了,入手讀的《三字經》,到了今年,依然還是讀的《三字經》,因為他第一年勉強將《三字經》讀完,到了第二年,他那本《三字經》又全然忘掉了。林傑便同先生商議,添教新書,恐怕他不能領受,不如依然還讀《三字經》罷。一本《三字經》讀了兩年以來,也算是「百讀不厭」了。誰知到第二年上,《三字經》依然是《三字經》,林耀華依然是林耀華,兩兩沒有交涉,林傑也是沒法,所以一年一年遞換下去,一直到十五歲上。「天不變,道亦不變」,林耀華仍然與那《三字經》結了一個不解之緣。

  自從此次那位老先生去後,他益毫無忌憚,成日價便同家裡使喚的那些小廝們,無論甚麼淘氣的頑意兒他都幹得出來。有時候向松樹上折一乾鬆枝,插在帽檐上做花翎兒,大模大樣裝起老爺來,叫小廝們扮做衙役一般的呼么喝六,放告排衙,將東首一座小花廳簡直做了他的官署,沒事時就去排演。有一天卻被林氏夫人看在眼裡,卻不肯去驚動他,暗暗在一旁點頭,覺得這兒子這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舉動,將來必成大器。想著當初「孟母三遷」,也不過是怕兒子跟別人學壞了。看起我家耀兒,雖在遊戲之中,仍不失仕宦人家本色。若是比較戰國時那個孟子,似乎還勝得一二分呢。因此越發鍾愛他,不忍呵斥,背地裡還將這事告訴林傑。林傑笑道:「話雖如此,然一味的縱容他,放蕩慣了也不成個事體。依我主見,過了午節,總須另行延聘一位西席,逼著他用心讀書才是正理。」

  林氏夫人滿意告訴林傑這話,林傑聽了必是歡喜。不料他又說出這拂意的話來,頓時放下臉色,望著林傑說道:「你畢竟是個平民大百姓出身,只知道賣你的雨傘。我父親也是瞎了眼睛,又說你是『黑虎下凡』,將來必定要做到甚麼大大位分兒,可以繼續我家這仕宦之族。誰知你如今也捱到五十多歲了,幾曾見有過一個翎頂兒飛到你頭上來的,我怕你哪裡是『黑虎臨凡』,簡直是個黑狗轉世!」

  林傑一生一世,只恐人揭他這短兒。今日驀地被他夫人提起這話,又不敢使性子拿話去堵塞他,又眼睜睜的看見一大堆僕婢立在旁邊,只逼得他一副紫黑面皮,頓時透出一條一條的紅光,異常難看。勉強笑說道:「這些舊話,你無緣無故的又提他則甚?管他虎也好,狗也好,你總算嫁給我了,幾十年的夫妻,切不要在這些上面有傷和氣。」

  林氏夫人冷笑道:「傷和氣便怎麼樣?你有本領,你就將我們母子慣下來也罷!你還去推你小車子去!其實我也不是一定怪著你不去做官,不過我那死去的父親,他總想出幾個有志氣的子孫,好讓我們這份仕宦人家不至中途墮落。你今生今世,算是沒有做官的指望了,難得耀兒在從小兒便有如此的志向,將來總可以博得一官半職,好叫我那父親在九泉之下兀自歡喜。我巴巴的把來告訴你,你轉沒頭沒腦,又批駁我的不是,可想叫我氣不氣呢?」

  林傑此時真是無言可答,心裡兀自難受,只得站起來背負著手,儘管在堂屋裡踱來踱去。林氏夫人見他這樣,還思量拿話去駁詰他。轉是林煥華在對面房間裡聽見父母在外邊口角,更忍不住,好在此時病勢已漸痊可,忙趿了一雙睡鞋,笑盈盈的走出來。林氏夫人方才打斷話頭,忙安慰著他道:「好兒子,你靜養著罷了,又巴巴跑出來做甚?仔細撲了風,可不是當耍的。」

  煥華也笑道:「兒子近來已覺得身子很是硬朗了,出來吸取點新鮮空氣,于衛生上倒還有點好處。」

  林氏夫人皺著眉頭說道:「你又來說這些外國話了!甚麼叫做『空氣』?甚麼叫做『衛生』?我一經聽入耳朵裡便是生氣。我只知道一個有病的人總宜在房中靜養,四圍窗幙都要閉得完風不透,才可以免得外邪侵入。你只管說這些胡話,怕不是同你這條小命做對!咳,你們此時是人大心大,那裡會相信我們這些老腐敗的主張呢?」

  林氏夫人說著,便很有些悶悶不樂。林煥華卻也再不敢說別的了,轉含笑向他父親說道:「爹适才說午節後要另聘教我們的讀書先生,這件事倒還可以緩得一緩。因為秋間便是鄉試的日期,兒子忙著入闈,也沒有功夫再同先生研究學業。至於兄弟耀華呢,他左右不過讀了一本《三字經》,至今還不曾讀熟。我沒事時候也還可以教著他溫習溫習,老實等到明年再議及聘請先生的話罷,也不定趕在一時忙著。」

  林傑點頭說道:「你呢,我原放心得下,便是沒有先生,你自然會按步就班的讀書。只不過耀兒他是個沒有籠頭的馬,不請一位先生督責著他,怕他只顧貪圖頑笑。我适才不過說了這幾句話,便引得你母親生起氣來,將辰年卯年的話都翻出來同我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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