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第二回 進讒言劣兒廢讀 明大義烈女全貞

  且說東方傑自從將第一個兒子林煥華承繼給林家為子之後,不上幾年,春熹又已身故。東方傑一個轉念,老實也不再姓東方了,公然便自稱為林傑。世易時移,好在更沒有人追問他的根底,安然同他夫人坐享林先生家這份家業。

  林煥華生得美秀而文,性喜讀書,自幼兒便穎悟異常,一時有「神童」之譽,十六歲上便在本縣入了邑庠。林傑夫婦自不消說得是十分鍾愛。那時候縣學老師是江蘇人氏,姓孟,雙名宗魁。因為煥華遊泮,少不得來拜謁老師。相見之下,知道此子將來必成大器,央出當地縉紳向林傑說合,情願將膝前一個愛女,名字叫做書雲的配給煥華為婦。林傑一口便應承了,當時便送了聘禮過去,準備第二年秋闈以後擇吉完娶。煥華在暗中也曾打聽過這孟書雲小姐,家傳舊學,精通翰墨。

  只是一層,這孟小姐的才華卻不在詩詞歌賦上用心,因為這些月露風雲的輕薄文字不是閨中女孩兒家可以研究得的。平時議論起來,都覺得道蘊詠絮之才,易安傷春之語,雖複名傳後世,總不免玷了閨娃身分。自己只把那些天崇國初的帖括之學潛心討論。每值銀缸結焰,靜夜沉沉,花陰裡常送出孟小姐吚唔之聲,真是清脆可聽。不上幾年,居然成了一個「八股名家」,批點丹黃,又全出自他老父手筆。

  這位孟老先生年逾半百,尚無子媳,你想他焉有不將他那副全身本領,拿出來造就這不櫛進士的道理呢!後來孟小姐已知道受了林家的聘禮,夫婿又是個年少秀才,芳心暗暗歡喜。自家在背地裡打算,若是那人秋闈獲雋,自不消說得;萬一鄉試報罷,暴腮而還,我嫁過去之後倒要加意督責,盡我所有的學問,把來成就他的功名,庶不負我數年螢窗攻苦。

  林煥華既然知道他這位渾家是個「掃眉才子」、「八股名家」,他那裡還敢怠慢,真個日夜手不釋卷,把所有外間的名人闈墨,竭力揣摩,便是睡夢裡都吚吚唔唔,吟哦不絕。誰知用心過度,那個頑固時代,讀書士子只知道伏案功深,于衛生上毫不講究,從是年冬間,林煥華便得了一個咯血症候。他又深恐給他父母曉得了,替我擔憂還是小事,萬一再攔著我不許用功,那才要把人急煞了呢!於是決意隱瞞著不肯告訴別人知道。大凡一個人諱疾忌醫,定然要養癰遺患。林煥華便因為存了這個主見,不上兩個多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後來被林傑夫婦瞧出他的神態,逼著問他,他才約略說了幾句,嚇得老夫婦驚魂無措,一面延醫調治,一面分付他好生靜養。自是以後,不許再捧那牢什書本子。林煥華也覺得性命要緊,方才依著父母的話,暫且將那些闈墨束之高閣,一直延至次年春間,始覺漸有轉機。

  林傑家中本來請著一位西席先生教他兩個兒子讀書。那位西席先生卻是閩中耆宿,道德學問卓然表表。因為與我這書中沒有甚麼關係,老先生的名諱我也不再去替他表明,轉淆讀者耳目。當初那些做人家西席的卻與近來時髦不同,決不是一味敷衍東翁,哄騙學生,只圖一年混他幾百元修金;至於這學生將來成材與否,他卻概不過問。這位老先生卻是盡心教育,愛著這林煥華刻苦用功,他也一毫不肯松放。

  自從煥華得疾之後,林傑倒也沒有甚麼別的意思,轉是林氏夫人嘖有煩言,說:「好好一個體氣健旺的孩子,硬生生的被他先生督責太嚴,以至逼出他的病來。若是我這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不叫這老貨償我兒子的命,我定然不活在世上。」

  林氏夫人雖然有這些不講情理的話,也不過是在閨房以內說著出出悶氣罷了。偏是他那位第二賢郎,名字叫做林耀華的,積伶不過,聽見他母親說著這話,他其時也不過才十五歲,便趁這個當兒,指手劃腳向他母親冷笑道:「可是的,我在先告訴過媽的是些甚麼話,媽總是罵我,說我扯謊。媽如今也明白過來了。那老豬狗簡直也不是教書先生,翻起兩個白眼珠兒,與活強盜一般無二。哥哥起初沒有病的時候,他逼他念書也罷了,或者是他的好意;至於哥哥已經病得不成猴子頭了,媽也曾分付爹去告訴老豬狗,說停幾時再叫哥哥念書罷,單教耀兒讀讀《三字經》也好。那裡曉得那個老豬狗毒得像蛇一般,除得拚死拚活同我做對,一般的還逼著哥哥在夜裡躲在他那牢床上,點一盞油燈瞞著別人念書。可憐哥哥那時候念得上氣不接下氣,只管一口一口鮮紅的血,吐在那老豬狗白帳子上。那老豬狗卻也不嫌醃臢,還望著哥哥發笑。我也猜不出那老豬狗是安著甚麼心兒!我雖然坐在書桌旁邊,我就很有些不大願意。」

  耀華一面說,一面拿眼去偷瞧他母親臉上氣色,覺得他母親頗以自己的說話為然,並沒有嗔責的意思,益發快意。又嬉皮癩臉的簡直坐向他母親膝上去,用一隻小手摸他母親下頦,笑問道:「媽呀,你這地方為何沒長著鬍子?我看媽凡事都同我的爹爭強,爹有的物件媽都有,我笑媽這鬍子卻輸給爹了。媽幾時索性再同爹大鬧一場,逼著爹分些出來,安在媽這地方也好。」

  這幾句話,早引得滿堂的婢僕都失聲大笑起來。林氏夫人又是生氣,又是好笑,輕輕用手掌將耀華那只手擊得一下,罵道:「糊塗畜生,越說越不成話了,還不替我快滾下去,我這身上禁得起你這般揉搓!」

  耀華便趁勢向地上一跳,見人笑他,他也呆呆的望著人笑,又用兩隻手圈起兩個指圈兒套在眼睛上面裝鬼臉子。林氏夫人笑道:「剛才說的話,倒還像個明白道理的。」

  耀華猛然聽見他母親加著他這獎語,心花怒放,便不再裝鬼臉子了,重又正色說道:「媽呀,像哥哥這病,媽還想他好呢,還是想他不好?」

  林氏夫人笑道:「這孩子又來胡鬧了!你哥子自從得了這病,我成日夜的焦煩到甚麼田地?巴不得他立刻硬朗起來我才歡喜,怎麼會不望他好呢!」

  耀華拍手笑道:「媽何不早說,若是真個望哥哥病好,我倒有個絕妙藥方子,只須吃一劑,包哥哥硬朗起來,更不消用第二劑。」

  林氏夫人一時轉被他這話朦住了,又看他這般正言厲色,料想不是頑話,忙立起身來問道:「好兒子,你有甚麼藥方子可以吃得哥哥病好?你為何不早說?好在如今還不甚遲,你可記得明白是那幾味藥,快說出來,我叫人到藥鋪子裡趕緊配去。」

  耀華忍著笑,說道:「這味藥,鋪子裡卻沒有,卻好出在我們家裡,只須媽去分付一聲,叫我們書房裡那個老豬狗趕快回去。老豬狗回去之後,哥哥病如不好,你們只管罵我。」

  耀華一面說,一面嘻天哈地的大笑。猛不防他父親林傑靴聲禿禿的已打從外面走入來,耳邊也隱約聽見一兩句,還不很十分明白,便含笑向身旁一個僕婦問:「二少爺在這裡同太太講甚麼這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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