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他起先家世後人也記不甚明白,只因為那時候紅巾創亂,接著徐海一帶又被撚匪蹂躪得不成模樣,他祖遺的幾座田地房產,當這兵燹之際,蕩毀無存,只剩得他孑然一身,窮苦萬狀。後來雖大局漸漸平定,他平時既不事生業,到此地步,便幾幾乎要與乞丐為伍。既無伯叔,又鮮兄弟,再想想自家年紀已是三十歲開外,還不曾娶過妻子。說也好笑,這一年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想著老遠在北邊一帶苦混,斷然沒有出頭日子。東南諸省素稱富庶,雖當大兵以後,元氣一時未能平復,然而比較起我這故鄉,總有天淵之隔。我不若籌劃幾個本錢,向沿海一帶去做些買賣,或者可以有發跡的日子。主意已定,於是便嘻皮癩臉苦苦向那些親友們乞貸得一二千文,就拿這一二千文在濟南縣裡買了許多雨傘,高高的堆滿了一小車。心想,久聞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如先往杭州去碰碰機會。

  「誰知一路風塵辛苦,到得杭州恰值天時大旱,雨滴俱無,那裡還用得著雨傘。眼見得東方傑的生意是無人過問的了,可憐東方傑真急得沒法。後來又聽見別人傳說,江浙一帶雖然大旱,福建省裡數月以來卻是連綿不斷的大雨,若是將這輛車子的雨傘推到那裡發賣,包管是利市三倍。東方傑聽著,心裡一動,便連夜的又從杭州轉向福建進發。倒運的人說來真是發笑,及至這東方傑巴巴的到了福建,那個福建早已雲消霧散,烈日當空。當這夏末秋初,所有道塗上有些泥濘俱已曬得乾乾淨淨。

  東方傑看這光景,不禁暗暗到抽了一口冷氣,沒精打采,也不想進城去了,只在城外鄉間奔走,打量尋覓些主顧。可憐這一晚腹中又饑,走得又沒甚勁兒,眼花繚亂,東磕西撞,只顧向前行去。其時約莫有初更時分,荒田草露不辨行蹤。先前他本是順著大道而行,不知後來怎生信著腳步忽的走向斜刺裡去了。平蕪軟淺,沙土輕鬆,簡直那個車輪子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走得順溜,黑魆魆的向前馳去。走了有一箭多路,那個車子猛的推不前進,他一時興起,也不仔細瞧看瞧看,使出他渾身蠻力便將車頭直撞過來。耳邊只聽見『嘩喇』一聲,好似天崩地塌,他那身上早已磚石交下,泥土飛揚,原來將人家一座短牆從轉角處竟自被他撞倒了有一丈多遠。他方才知道自己闖下這天大的禍,料想逃避也來不及,嚇得渾身發冷,又是餓了半日的人,那裡禁受得起,一口氣堵塞喉嚨,竟自推金山倒玉柱景厥在車子旁邊。」

  我聽到此處,不由笑得打跌,嘴裡罵道:「渾蛋,渾蛋,怎麼這般糊塗!這不是自討苦吃麼!幸虧他是推車子,僅僅拉倒了人家一座短牆,若是叫他騎馬,還不要將人家樓屋拆散了麼!大約這一頓臭打是不能免的了。」

  那個朋友笑著搖頭道:「老哥且緩奚落他,他這一生奇遇便從此發軔,少不得聽我慢慢表來。東方傑暈厥之後,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悠悠醒轉。他明明記得是睡在人家牆側的,及至展眼一看,真把他糊塗死了,此時卻睡在室裡一張竹榻上面,燈火通明,許多僕從圍繞在自己身邊,像個殷勤伺候的光景。再偷眼向上邊炕座上一瞧,分明一位蒼顏皓髮的老翁在那裡沉吟不語。屏風之後,隱隱約約還有好些婦女躲在一旁竊竊私議。東方傑真個摸不著頭腦。可憐他心裡一總還記掛著他寶貝似的雨傘車子,微微開口向身邊一個僕人問了一句,又聽見炕上那位老者提著銅鐘喉嚨笑道:『你們大家聽聽,他這元神不是入舍了麼!且不用盡灌他姜湯,你們好生的將我吃的那個參術膏調一盞來接一接他的胃氣。』這時候便聽見屏風後面嚶嚀答應了一聲,不多一會就有一個僕人用磁勺一口一口的喂著自己。也不知道裡面是甚麼,只覺得甜津津的很有味兒,好在自己已餓得久了,便老實都吃入肚裡。那位老者方才輕輕走下炕來,一面望著他吃那參術膏,一面撚著自己短須,堆著滿面笑容,只顧向東方傑臉上瞧看。覺得他臉上一副紫膛色面皮,雖然被那日色曬得黑巍巍的,卻是光彩內蘊,寶氣外涵,越襯出粗目濃眉,五官端正。老者越看越愛,口中不住的低低念著道:『果然端的是一位黑虎臨凡,我家媚兒今夜所見,決非無故。』說過這兩句話,重新命僕役將這人先行扶入外間一座書房裡安置,等待他將息好了,明天再詢問他名姓不遲。」

  我聽到此際,方才恍然大悟,覺得這「黑虎林家」的故典,原來就出在此處,不免重又追問了一句,說:「我不相信這東方傑闖下這樣大禍,那老者還如此厚待他,其中定有蹊蹺!」

  那個朋友又笑道:

  「甚麼蹊蹺不蹊蹺呢,這總是當初一般老先生迷信太深才造化了這山東侉子。我先將那位老者家世告訴了你,你可就明白這其中原委。你道那位老者是誰?他便是今天你所見的那個林議員家裡的嫡派祖宗了。這福建省裡本要算姓林的是個大族,這老者名字便叫做林春熹,在道光朝點了翰林,後來做了一任淮安府知府。那個缺分雖不甚腴美,他本本分分的倒也蓄積了有十多萬銀子。因為書生習氣太重,不善逢迎上司,到了五十多歲,遂告了一個因病休養,在本省裡娛樂晚年。夫人姓劉,也曾生過幾個兒子,只是活到三五歲便死了。其時膝下只有一個愛女,名字叫做媚珠,那年已長成十九歲了。春熹有時候也想娶一房姬妾,無如他那劉氏夫人閫威利害,不容他作此妄想,此論也就作罷。發匪亂時,省城一夕數驚,春熹夫婦早已挈著女兒避居在鄉間。同治初年,國事大定,依劉氏夫人意思,盡想入城居住。不料春熹老先生因愛著鄉村風景,又因為在這別墅裡住了好幾年,一時轉不肯舍此他去。好在他那住室,外邊雖是黃土短牆,內裡卻一例的疏簾畫棟,沒事時候,除得賞玩賞玩山水,便親自教兒女習字讀書。那媚珠小姐雖及不得今日那個賽姑美麗,畢竟是個大家閨女,品貌故自不見。因為父母擇婿甚苛,雖年已及笄,尚在閨中待字。

  「有一晚正是七月天氣,殘暑未淨,夜涼乍生,媚珠小姐趁著父母業已入寢,他便悄悄的偕著兩個侍婢向院子後面一座草亭上納涼。亭子面前掛著幾盞紗燈,媚珠便斜在一張湘妃竹榻子上面。身後立著一個婢女,拿著紈扇替她輕輕搧著。魚更初躍,媚珠小姐兀自睡眼惺忪,那個婢女便催著他進房安歇,媚珠小姐方才懶洋洋的立起嬌軀想下亭子。耳邊忽聽見一片山崩地裂的聲音,嚇得芳魂出竅。凝睛向外看去,陡然驚叫起來,說:『短牆外邊分明撲進一隻黑虎,那黑虎眼中光芒四射,因為勢力用得太猛,頓時將那短牆扯倒,再看那黑虎已不知去向了。』再經那兩個侍婢十分裝點,更說得活靈活現,霎時之間,將家中上下人等全行驚起。春熹老夫婦在夢中也聞此聲息,問著媚珠小姐,媚珠小姐同侍婢又一口咬定是如此如此。老人心下大凝,便提起他當初閱看舊小說的心理,覺得世間往往真有此事。這短牆倒的緣故,雖然不見得真為甚麼黑虎,或者外間竟是貴人下降也未可知。

  「那老先生自從心裡存了這種思想,至於一片短牆扯倒了,倒略不介意,一心轉想出來尋覓貴人。立刻傳齊了僕役,大家點起燈籠火把,複行開了大門,兜轉到後園外面,哪裡有甚麼黑虎影子。早看見一輛雨傘小車歪在灰土裡,車子旁邊睡著一個大漢,鼾呼不醒。僕役們無不哈哈大笑,有的便嚷著快將這漢子打醒了,叫他賠我們這牆。正紛紛鬧著,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提起一柄燈籠向那漢子臉上照得一照,頓時正顏厲色的吆喝著僕役們:『不許囉唕!你們快替我將這漢子好好抬入我們屋裡,等他元神入舍,讓我好生問他。你們這些蠢材,哪裡知道甚麼高低!你們以為看不見那個黑虎,就這樣大驚小怪起來?哼哼,等待我告訴你們明白,你們才知道這種道理呢。大凡一個有根器的人,都有一座本命星宿,像古時候那些真命帝主呢,他的星宿便是個龍;次一等便是王侯將相了,王侯將相的星宿便是個虎。小姐分明看見一座黑虎沖牆而入,此時黑虎已經沒有了,只剩得這一個漢子,那黑虎不是這漢子的星宿是甚麼呢?』那些僕役們聽了,大家將信將疑,只得依著老主人說話,一面將這東方傑抬入室中,一面將那雨傘車子便由牆缺處也推向園內。好在其時已值承平,夜間卻沒有甚麼盜賊,這座破牆只好等待天明再行補葺。」

  我又笑道:「這事真是奇聞,我不相信這位老先生頑固迷信到這步田地。若在目前文明開通的時候,斷然沒有人肯說這話。」

  那個朋友也笑道:「誰還不是這樣說呢!只是在這個當兒,他先生既發出這種議論,誰也不敢拿話去駁他。其實那位媚珠小姐,當時又何曾真個看見甚麼虎影子。因為在那夜色朦朧之中,那輛雨傘車子黑巍巍的又高又大,她又說虎眼睛裡射出光芒來,後來經人揣測,這光芒便全是雨傘頂上那些銅帽子映著亭子上面的燈光,遠遠看去不甚明白,自然疑惑它是虎眼睛裡的光芒了。總是東方傑這廝的造化,既然有那媚珠小姐誤認黑虎推牆,又有那位老先生斷定星君轉世。到了次日,林春熹果然殷殷勤勤的詢問他名氏族裡,東方傑少不得一一說了。春熹成竹在胸,立時向後室裡同他那位劉氏夫人商議,意欲將他膝前那位愛女便行招贅東方傑為婿。劉氏夫人起先決意不肯,說是我家這媚珠,經許多宦族求他為媳,我們總是揀長揀短,不肯輕易將他嫁給人家。如今忽然招贅著這一個無家無室精窮的匹夫,被別人聽見了豈不要將牙齒笑掉!這時候少不得要累春熹先生引經據典,拿著許多故事比喻給劉氏聽了。後來又漸漸說到這東方傑將來定是不見,封侯拜相,一定是穩穩的事情。若是錯過這種姻緣,怕將來提著燈籠還沒處尋覓這樣好女婿呢!好容易說了許多話才將劉氏夫人的心說活動了。好在那時候兒女婚事全是父母作主,只要父母允許了,也沒有去同女兒勘酌的道理。那媚珠小姐聽見這個消息,心裡雖不甚願意,也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兒家,羞人答答的,不能說出別樣話來。到三個月的工夫,問名行聘,納采迎娶,全是林家一手經理,東方傑落得現現成成的做了五馬黃堂太守家的嬌婿。你想這東方傑其時心裡歡喜到甚麼分兒呢!」

  我越聽越是好笑,只顧撲手打掌,喊著「奇聞」,「奇聞」!說:「若不是你原原本本說得有憑有據,告訴誰也不肯相信。便是我兄弟在上海編小說也不能編出這些話來叫人駁我。便依你說,這東方傑不過做了林家的女婿,並不曾給林家做兒子,如何你又說是賽姑的祖太爺呢,這不是老大破綻?」

  那個朋友又笑道:「你且聽我再往下說罷。東方傑既已娶了媚珠小姐,料想他那輛雨傘車子已經置之高閣,不再出門去賣那雨傘了。其時在鄉間又住了半年,他便同他岳翁發出議論,要想在社會做些事業,不能老困守在這荒僻所在。林春熹暗想這話也甚有理,他們少年男子不比我這老朽,理應享這田園之樂,若是要想他們成家立業,還須搬向城裡去居住。好在城裡本來置有許多高大房屋,從第二年春間,依然搬回自家住宅,便是老哥今天看見那所高大閥閱了。進城之後,春熹老先生又發出許多私蓄給東方傑開設莊號。偏生東方傑時運發達,凡有貿易,無不利市三倍,歷年很聚積了些財產。媚珠小姐先後又生了兩個兒子。卻好這一年劉氏夫人身故,族中還有好些子侄,無不覬覦他家當厚,爭著要繼給春熹為後。開了一篇應繼名單,倒好有二十餘人之多,你不讓我,我不容你,鬧得一塌糊塗。將林春熹氣極了,便發誓一個不許承繼,情願將自家女兒所生的外孫為後。說也奇怪,那些子侄,自家人只不肯輸這一口氣給自家人,聽見他老人家要立外孫為後,倒反心悅誠服,不敢前去爭執。所以東方傑那兩個兒子轉安安穩穩都姓林了。」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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