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說著大家腳底下便都有些活動,想要走開去,不似先前靜肅。

  這個當兒,便聽見對門飛過一種嬌滴滴的喉嚨,喊著:「既說不是賽會,你們把這簾子打起來罷!」

  立刻就走過幾名家人,笑道:「弟兄們聽見麼?賽姑分付打起簾子呢!」

  簾子剛剛打起,卻好學生前隊已到。第一個走的身段很高,挺胸凸肚,手裡高高擎著一面紅緣白地湖縐繡旗,隨著風卷得瑟瑟的,旗上繡的字樣便看不清楚。旗子後面一班軍樂,其餘便都身著陸軍服,肩上一例的背著明晃晃五子鋼的新式快槍,滴嗒滴嗒,按著步法,真個走得一絲不亂。說也奇怪,分明不曾聽見教師喊著口令,誰知大家走到林第門首,不約而同的一齊都「向右看」

  起來,比較平時聽見口令還來得齊整。前走的剛剛過去,後面一隊一隊的都是如此。末了押隊的是個少年體操教師,結束得十分華麗,腰間拖著一柄指揮刀,金索紅絛,鮮豔奪目。也不知道他是有意無意,走到此處,忽的拿出一個銀哨子,滴溜溜的吹得價響,於是全隊都立定了。畢竟是個教師身分不似學生們舉動,公然直「向右看」,不過將一對眼睛深深的沉下來,將兩個黑眼珠兒向右邊直斜過去,左角上全剩了些些白膜,形狀十分難看。停了一晌,方才有氣無力的喊了聲「開步……走!」

  隨又聽見「滴嗒」「滴嗒」迤邐向西而去。

  原來這林家門首自從將那珠簾高高卷起,少不得裡面的內眷一個個都將全身色相顯露出來。內中尤以一位十四五齡女郎,名字喚做賽姑的更為豔絕。只見他高高站在一張金漆椅子上面,顧盼飛揚,嬉笑無度。身上穿著一件芙蓉羅的夾衫,外罩玄色蟬翼半臂,胸口一順排著光瑩奪目水鑽鈕扣,額上齊齊覆著碧清的頭髮,兩旁便一直壓到耳朵底下,越襯出修眉妙目,粉鼻朱唇。至於足下雙鉤,卻被別人身子攔著,不能容人細細賞鑒。這個時候,學生隊業已過去,夏老爺賽會卻又未來,一霎時間,街上行人紛紛走散。林家門首那扇簾子依然重行放下,攔得一個文風不動,只剩得我這呆子還只管癡癡的立在對過一家簷下,在那裡凝神貫想呢。

  諸君,諸君,我在先不是說過的,我已近中年,久銷綺思,難不成今日忽的看見這個小小賽姑,會為他勾起甚麼邪念不成?諸君如果這般猜測我,那就將我冤枉死了!我在此時不過觸著一個念頭,覺得這「議員」兩字,看去卻似個榮耀頭銜,然而論他這責任很是重要:下佐國民,上監政府,是都人士將他選舉出來的,並不是官中封贈出來的,與「欽加」「欽命」那些字樣卻迥乎不同。何以這一位林老先生不尷不尬,竟從大門外邊將這幾個字高高張貼起來,誇耀別人耳目?我怕他這官癖很淺呢。正在沉吟之間,猛的覺得身邊有個人將我肩上使勁一拍,嚇了我大大一跳,忙抬起頭來一看,原來那個拍我的人就是同我一齊到福建的那位至友。他輕輕向我笑著說道:「老哥在這裡出甚麼神呢?」

  他說話時候,也就將個頭掉轉去,向林家門首望得一望,重又說道:「哦,我知道你又少見多怪了!難道這福建省裡著名的『黑虎林家』你還不曉得?」

  我當時驟然聽見這四個字,很是新穎,不禁也笑起來,便說道:「小弟是初到閩省,不比先生在這地僑居過的,所以各事都還一一明白。譬如這『黑虎林家』,小弟不但目中不曾見過,便耳朵裡也不曾聽人講過。這字樣已經新穎不過,可想內中歷史必定很有趣味,先生何妨就此見教呢?」

  那個朋友聽我這話,兀的將舌頭一伸,重新笑著說道:「這段歷史卻是人家祖上一種笑話兒,說出來也不甚雅馴,就是你要聽,也須等到寓裡細細告訴你,如何可以當著人家門首高談闊論的講起這話。給人家聽見,怕不要給我們耳光子吃!你看這時候天氣驟熱,東南角上漫著雲氣,雨意沉沉的,此處也不宜流連了,還是快些回寓罷。」

  我隨即將天色望了一望,果不其然,那雨勢好像頃刻就要到了。趕忙拎著長衫,匆匆的偕著我那朋友向寓裡飛跑。只見街道上的青石滑得像油一般。及至趕到寓所,已是走得氣喘噓噓。彼此進了房間,早有侍者替我們將長衫接得去掛在壁上。其時玻璃窗櫺因為氣候太熱,卻好全行開放。剛坐得下來,呷了小半杯茶,驀覺得一陣東風吹得那窗上幔子瑟瑟價響,很是爽快。這時候,侍者早又忙著進房替我們將窗子又一扇一扇的關閉起來。我笑著說道:「這風吹得煞是有趣,很不用你殷勤忙著關格子做甚麼?難道想將我們悶死在這屋裡不成。」

  那個侍者笑道:「先生還不知外面已經落雨了,這一回又是順著東風,疏疏斜斜的都向這裡飄灑,若不關上窗子,怕這案頭的什物都要透濕了。」

  我聽他這話,才留心向窗外望去,原來那雨並不很大,急切間卻聽不見雨聲;再看那案上書籍,果然都薄薄潤澤了一層。也只得一笑,聽他去料理。休息了一會,電燈業已通明,窗外雨聲比較先前來得兇猛,疏簷餘溜,滴瀝不已,料想今晚並不能出寓到酒館裡去用膳,便分付侍者在棧裡預備晚飯,同我那個朋友在房間裡吃了。

  入夜,彼此都閑著無聊,正是我好追問林家那段故事的機會了。我那朋友也猜到我這意思,好在兩人的臥榻相去都不甚遠,大家披了寢衣坐在床上閒話,倒很是有趣。那個朋友便向我笑說道:「這福建省城,老哥是不輕易到的,這也難怪這裡風俗人情老哥都不甚明白。至於我呢,雖是祖籍浙江,卻自幼兒隨著父母僑居此地,所以像姓林的這份人家目前的局面,以及先世的盛衰,倒常常聽見此地父老講說過的。但是第一件,我卻先要請問老哥,今天在他家門首可曾看見些奇異的人物?你先告訴我,我就從這一個人身上先行講起,才有眉目呢。」

  我隨即想了一想,說道:「今天雖然在這林家門首看見好些內眷,因為出來瞧會的,一時間也辨認不能清楚。至於奇異的人物,卻沒有甚麼奇異的。只一個女郎名字叫做賽姑,生得很是不俗,在他們內眷之中倒要算得一個『翹楚』。一個女孩兒家長得眉目豔麗些,也是有的,卻算不得甚麼奇異。」

  我說到這裡,又將那些陸軍學生當時的神情一一演說出來,以博我那朋友一笑。

  我那朋友聽到此處,便哈哈大笑起來,說:「不錯不錯,我的意思,就是指的此人而言。你老哥真當他是個女郎麼?你卻稱不起一個『老眼無花』了。他分明是個男孩子呢!」

  我驚詫道:「哎呀,這賽姑原來是個男孩子,怎麼他那神氣之間便活脫是一個絕妙女郎!目下外邊時行風氣,女孩子男裝的也多,卻不曾見過這賽姑,好好男孩子不去做,要裝出這模樣做甚?這就無怪你說他是個奇異的人物了。但是這林家也有些胡鬧,好端端的易雄為雌,畢竟是何用意呢?」

  那個朋友又笑道:「說起來這話很長,賽姑的祖老太爺本不姓林,又不是福建原籍,這『黑虎』的笑話兒就是這位祖老太爺的在先一段故事。老哥你是知道的,自來談中國形勢者,莫不強西北而弱東南。以為要求剛健之夫,必趨燕趙;若啟文明之漸,又在粵閩。這種議論,我們卻也不敢拿話去駁他。卻好賽姑這個人的種族流傳卻兼這兩種美質。我為甚麼說這話呢?原來他這位祖老太爺,本是山東濟南府的人氏,他本來複姓東方,單單諱一個傑字,自幼兒從風沙泱漭之鄉煉就成一副銅筋鐵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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