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第一回 鬧市煙雲人驚絕豔 旅齋風雨客述奇聞

  國事蜩螗矣。近年來、燕雲萬變,楚歌四起。鋒鏑餘腥無避地,況值瘡痍未已。問誰是中流柱砥?大好男兒身命賤,照青萍、剩得頭顱幾?興祖國、在此舉。著書慚悔翻情史。說甚麼、滴粉搓硃,鴛儔鰜侶。願撥銅琵驚噩夢,怕有血痕滿紙。一字字、金戈鐵甲,一聲聲哀箏怨笛,定有人、腸斷秋風裡。編實錄,重開始。

  這一首小詞,是作者自悔近十餘年來,碌碌與筆墨為緣,本無南董之才,不諱東施之醜。世人不諒,偏生要加他一個「小說家」的虛銜。作者自從拜領這虛銜以後,兀自暗暗好笑,沒事時候,少不得便將從前所著作的文字,重行翻閱一過,仿佛小學生溫理舊書一般。及至細細看去,實在沒有甚麼有益社會的地方。不是為那些癡男怨女撰一篇列傳,便是為那些蛇神牛鬼編一部世家。

  不到幾十年光陰,怕我這個虛銜不獨不能「世襲罔替」,簡直要加我一個「辜恩溺職」的罪名,褫奪勳章,永不敘用了。況從鏡子裡面再看看自家年貌,蕭疏白髮,已非張緒當年;寂寞紅顏,詎冀玉簫再世。閒情都謝,綺語齊刪,這是一層。再者,「道不高而毀來,名未修而謗至」。閒情逸致,我原無造釁之心;風聽臚言,人多作含沙之想。疑指桑而罵槐,遂僵桃而代李。因此悟人間之苦趣,嘗世上之酸鹹。落葉打包,清流洗腳,人畜無非平等,爾我俱是冤親。暫戢剌剌之喉,永卷嘵嘵之舌。

  作者正在那裡懊惱一番,又將适才那些話顛倒價敘述一番。正自說得高興,猛不防側首裡走過一個平時最熟識、又長於口才的朋友,笑吟吟的駁著說道:「照先生這樣講起來,似乎從今以後,既不替人家撰列傳、編世家,便該削筆成錐,焚紙成灰,搗墨成泥,裂硯成瓦。何以今日還一般的在此東塗西抹,豈非言不由衷麼?」

  這幾句話,說得很是促狹,轉將作者引得笑起來,笑了一會,複又正色說道:「足下的話差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不改,是謂過矣。』在下豈但要改過,且想補過。茶溫飯飽,燈灺酒闌,偶一興到,想起這世界上也還有幾個磊磊落落的丈夫,做出幾件烈烈轟轟的大事,斷不能因為我懶於執筆,便將他白白埋沒了。桃花曲扇,柳敬亭別有傷心;槐葉深宮,王摩詰正多感觸。只要讀我書的,見豪傑知道崇拜,遇宵小知道勸懲;增男兒愛國之心,翻昔代從軍之苦,只也算是文人天職,醒世婆心。若照先生适才勸我的那一篇議論,豈非又近於厭世過深,絕人太甚麼!」

  於是在下便慨然說道:「這一部小說,卻不記得出於何代、何時、何年、何月。只記得我有一天,剛剛在上海做那個寂無聊賴的寓公,因為翻譯著一部外國偵探稿子,業已告竣,是日又是春雨綿綿,道途濘滑,不便向馬路上閒逛,一個人獨自睡在一張汽皮椅子上面,兀自朦朦的思量,去同睡魔結個良伴。便在這個當兒,棧房裡一個侍者,匆匆的從外間拿著一封信送進來。那個睡魔看見侍者影子,他已經逃遁,我也就將那信接到手裡。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報館裡一個朋友寄給我的。信上說的:他因為本館有件要事,要向福建省去勾當一番,知道我閒居上海,也沒有事做,想邀我做個同伴,一路上好破破岑寂。並說如若承我允許,今晚航海的輪船准于十一句鐘開行,便在這輪船上接洽。信尾上並附一行小字,說是:「君如不往,請趕在午後用電話見覆。」

  我仔細一想,我如果肯往,自然便不消覆他電話了。心裡十分高興。與其蟄居在這旅館裡,何妨航海一作壯遊。立時將信擱在皮包裡,便忙著去料理一切什物。忙了好半晌,眼見得諸事妥帖,只單單剩有床上的被褥尚不曾打疊。侍者見我這光景,知道我要出門,遂上前問我動身的時候。我隨即將适才信上的話一一告訴他,並托他結束帳目,打聽幾時可以開船,回寓告我,不可誤事。侍者一一答應。果然當晚約莫有夜飯光景,侍者回來替我將被褥一古攏兒結束嚴密,所有行篋及什物等件,雇了一個人挑往船上。我一經抵了輪船,那船已在江岸邊嗚嗚放起那催客汽笛。旅人來往如螞蟻一般。我跟著那個侍者,押著行李徑向官艙裡走進去,早看見那位朋友高踞在中間炕上,見了我歡喜得甚麼似的,倉卒之中也不及閒話,一直等到鐵輪鼓動,船上人聲方才寧靜。一霎時出了外海,回頭再看看那一座上海地方,已剩得電燈萬點,眨眨眼又不見了。

  經了三晝夜,船已入口。那個朋友遂同我一齊進省,揀了一座高大旅館安置下來。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那個朋友便出門勾當他的公事。我倒又獨坐旅館,同坐在上海那個旅館的寂寞一般無二,我暗暗好笑。旅館的侍者瞧出我的心事,笑著說道:「先生悶坐在這裡,毫無興趣,何妨破點工夫向街上逛逛?我們這裡不久便要出賽夏老爺會了,連日那些會中的執事,忙著操演,大家都在那裡興高采烈。我們城裡有幾句俗語說得好:『要得河水幹,夏老爺安如山;要得河不旱,會中朋友忙出汗。』不瞞你先生說,我們這地落有條城河,每逢旱年,河道上可以走得行人,說是只要夏老爺出來賽會,會裡的人忙得滿頭滿身的汗,一把一把的向河裡灑去,立刻便就成了一條大水。你先生仔細就這俗語想想,可知道這會熱鬧不熱鬧。」

  那個侍者正指手劃腳的說得高興,忽的隔壁一個房間裡喊人泡茶,那個侍者連連答應著就跑了。我聽他說話很覺得好笑,再要詳細去問問他已是來不及了。好在平素常聽見人說,福建這夏老爺會真個名震一時,難得我來的時候又巧,碰著這機會,倒不可不前去領略領略。主意已定,遂鎖好了房間,逕自踱出了旅館大門,信著腳步走去。

  所喜這建設旅館的地方是個通衢大道,來來往往的行人很是不少,竟有好幾處街道業已搭設彩柵,鋪張揚厲。夾道旁邊一家一家的香鋪都是臨時設置的。走了好半日,卻也不曾遇見一班操演的會。正自沒興,又轉了一條街,忽的從眼面前湧現出一座高大門閭,一例水磨磚砌成的門樓。大門底下,深深懸掛著一條碧綠珠簾。正自奇怪,暗想這個人家如何會將簾子掛在外邊來,這是甚麼緣故哩?猛一轉念,方才恍然失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家鄉每逢地方上有迎神賽會的事,那些仕宦人家,有些少奶奶、小姐,又不便抛頭露面出來看會,失了官僚體統,不是都用著這勞什子懸掛門首。他們在裡邊看得見人,人在外邊看不見他們的意思。目下這裡正鬧著賽會,這個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如此辦法了。但是這人家畢竟是誰呢?再一抬頭,原來牆外邊還高高貼著一道大紅官銜條兒,是「省議員林第」五個極大的大字,心中很是覺得稀罕。剛在徘徊,一街上的人忽然嘩噪起來說:

  「會來了!」

  「會來了!」

  便從這嘩噪聲音裡遠遠聽得「嗚嗚嗚」「喳喳喳」,仿佛奏著軍樂模樣。頃刻之間,沿街的店鋪都擠擠的擁著許多人伸直了頭向東首瞧看。便是走路的也都停著腳步,揀人家屋簷底下立著等待。那個對面一家大門裡早聽見一陣笑語之聲,跑出許多少婦嬌女,寶光珠氣,鬢影衣香,隱隱約約,十分好看。這時候,那軍樂聲音越走越近了,兩旁看的人驀又大笑起來,說道:「呸,我們還只當是出夏老爺會,哪裡知道並不是出會,是本城陸軍學校裡學生在城外試操回校經過此地。這有甚麼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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