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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這幾句話。不但在席諸人無不贊同,就是著書的人,見到這兩句話,也覺得言言入耳。哈哈,如果揚州辦理清鄉,能依伍老先生的話,認真著手進行,何嘗不生效力。無如那些鄉董,仗著自家勢力,平時已經常常的欺壓良民,現在叫他辦理清鄉,真所謂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那些鄉民受了他們的欺淩,惟有飲恨吞聲,那裡敢和他們反抗一下。因此有些劣董,都借著清鄉為名,凡有些微縫眼可鑽的,不說他是窩家,就指他為匪類,其實他們和這些人民,並沒有十分大仇,無非想靠著一個名目,敲敲竹槓。可憐這些鄉愚們,無知無識,一經恐嚇,自然墮他計中。咳,什麼叫做匪類,什麼叫做鄉董,恐怕那些鄉下的劣紳,大半是匪類的變相哩。

  閒話少敘,且說揚州東鄉,有個大橋鎮,離城約有四五十裡路程,地方雖不十分熱鬧,到也有好幾十家店鋪,營業也頗不寂寞。靠那市鎮的西面,住著一家鄉董,姓錢名萬能,表字星仲,鄉人因他無錢不要,都稱他為錢心重。父親在日,原是個木匠,賺得許多金錢。到星仲手裡,因他極會鑽營,運動了一個鄉董到手。就覺得天高皇帝遠,在這大橋鎮上,要惟我獨尊了。當地無論有什麼事情發生,非請他出來判斷不可。如果能彀秉公調處,到也人心悅服,偏生他一味徇私,不問誰是誰非,只要得著運動的,不在理的也要說他在理。一言之下,誰敢不遵。因此許多年來,日積月累,雖不能稱得富厚,也可算麵團團的了。最奇者,這天早晨,接到縣裡一件公事,他竟一字不識,不知為的是什麼事,卻虧他身邊有個書記,忙將公事接在手裡,朗朗的念了一遍,才明白為的是清鄉問題,不由的笑嘻嘻說:「我當找我辦什麼事,原來是一張發財票子,又可以借此弄到一筆大大的錢了。」

  等到晉芳開會演說的這一天,他也趕進城來赴會,聽到晉芳一番言語,不覺心裡好笑說:「原來你是個迂夫子,也不配做這樣事。見了整票的銀子不賺,我那裡會和你這樣呆。」

  當日回來,就在第二天召集他的一班爪牙,借在附近東嶽廟內作為辦公的地方。他向來出外,總是步行。如今做了清鄉委員,的的真真是縣大老爺正式委任的,已經是官了,如何可以徒步出入呢。因即派人進城,辦了一乘簇嶄新鮮的大轎,出起門來,派了就近的什麼保衛團呀,鄉警呀,前來護衛,前呼後擁,好不威武。若說所辦公事,就是每日派人逐戶清查,還帶著一種搜檢的性質。列位請想,鄉間人民,當著土匪充斥的時候,為自衛起見,買把白鐵刀,備支木杆槍,這也是很尋常的事,那一處沒有。誰知這位錢大爺,卻專在這幾種物品上尋隙頭,遇到什麼違禁品,就遇事生風,小題大做,非得敲他一注錢財到手,不肯放鬆,所以受害的人已經不少了。

  這天無巧不巧,查到霍村裡面,竟被他在一姓霍的人家,搜出了一枝土槍,他就認為是一個大問題了,證據昭彰,還怕他有什麼抵賴。但面上卻一些不露聲色,親自到霍家去拜訪,就說如今戒嚴期內,尊處竟放著這件火器,不來報告,實在是太大意了。幸虧兄弟自己親信的幾個人查著,兄弟尚能顧得交情,一切可以作主,萬一換了別人,怕的立刻就興大獄,好在我們局裡,現在需用此物,停一會兒,我便將他攜去,既可使局裡多添一防匪器具,又可將尊府的事蹟消滅,豈非一舉兩善。這樣辦法,老兄以為何如?在錢星仲這幾句說話,可謂四面圓到,預料姓霍的必定面子上說些感激的話,暗地裡送他後手的錢。那知姓霍的聽了,只冷笑道:「承你照顧,費心得很。但是支把土槍,就要算是匪類,那不拿土槍,伸手向人要錢的,比土匪還更厲害了。這一支槍,足下愛帶回去,就帶回去,悉聽尊便。」

  錢星仲聽了這話,像是兜頭澆了一勺冷水,暗想:你的說話,竟比我還硬,一時也不能翻過臉來,也就冷笑說:「既然你這樣鎮靜,是很好的了。但是土槍是個證據,我不能不帶回去。」

  說著,命那帶來的人攜著土槍,自己立起身來就走。姓霍的道:「恕不送了,我謹聽後命罷。」

  錢星仲這一次,可謂倒栽跟鬥,撲了一鼻子的灰,心裡如何不氣。就連夜做了報告到縣裡,說他家藏土槍,行跡可疑,應請拿辦。那知這姓霍的,本來不是平常人家,名叫其照,號逸民,有一遠房堂兄在南京當省議員。在前清考小考的時候,又和雲麟同案,彼此極為要好。因為他生性孤高,不喜和人接洽,所以情願鄉居,半耕半讀,很自暇逸。這次因為錢星仲辦理清鄉,鬧得太不像樣,早想出來和他為難,不過事不幹己,師出無名,因此故意拿這土槍做個釣魚的香餌。其實他領槍支的時候,早已領得執照,如何算得私藏。錢星仲糊糊塗塗,那裡得知原委。不向縣裡報告猶可掩瞞,偏偏自己負氣,立刻報告上去,就做了一種誣諂平民的證據。也算是錢星仲應該倒黴了,霍逸民自從錢星仲走後,心裡一想,這個惡蟲,此番回去,如何肯善自罷休,我不如先下手為強,一記打倒,也可以替本鄉人民,出這口惡氣。因此就連夜做了一張狀子,預備到縣裡去告他仗勢欺淩藉端誣陷十大罪惡。一面又詳詳細細的寫了一封信,給他堂兄,請他在省議會裡去質問。預備完畢,方才安寢。

  次日起來,預備妥當,叫了一掛小車,慢慢的進城來,先到郵政局,把南京去的一封信,加快寄了。然後回復了車子,望縣前街來,抵莊去遞呈子。那知走不多遠,就看見清鄉局的招牌。心想不如先去會會那清鄉主任,就走進去問了門房,才知伍晉芳已回家去,局裡只有文牘師爺,可以接洽一切。逸民問這文牘師爺姓甚名誰?門房說是雲麟,逸民一想,是他的文牘,我何妨先去探訪他一下,商個眉目。就拿了片子,托門房傳遞進去。雲麟想不到他進城來,多年老友,自是歡喜,忙接出來。相見之後,敘了許多別後想念的話。雲麟問起鄉間情形,逸民就趁勢將錢星仲欺壓良民的話,一一說知,並將控告他的狀子,交雲麟看過。雲麟道:「我從前曾看見他獐頭鼠目,就料他不是好人,今果不其然,鬧出事來。」

  一面接了狀子,細看了一看,說:「你的狀子做的真結實,如今請你先遞進去,這件公事必定到我們這裡來,自有我一力主張,不怕那廝不倒。」

  逸民又將寄南京的信大略也說了一遍,雲麟道:「這也是一種後盾,用意極好。如今時候尚早,請你先到縣裡去遞呈,午刻我們到天興館吃飯,再暢談一切罷。」

  逸民正想和他談談,也就應允,立刻往縣裡去不多時,伍晉芳到局,雲麟就將這事報告。伍晉芳說:「控狀並不要緊,省裡有了質問書,那時還要令縣裡查辦,依手續關係,我們不得不親自下鄉調查一下。這個責任,只有奉托老侄的了。」

  雲麟聽了說:「這事本來不難,如果要顧全一點錢星仲的面子,那就不容易了。」

  伍晉芳笑道:「調查一層,原不過一種手續。至於面子不面子,何必管他呢。」

  雲麟道:「也只可碰他的運氣,不知這質問書效驗如何?」

  伍晉芳道:「大約也不過令江都縣查辦便了,也沒有什麼關係。至於我呢,原是勉強擔任,如有不妥,也就辭職,清閒自在不好,來做這種麻煩的事。」

  雲麟道:「姨父的話不錯,這半官半紳的事,本來是難辦的。」

  又說了一會,伍晉芳走了。雲麟就到天興館,逸民已先在等著。兩人坐下,暢飲起來。談到家常,知逸民尚有一女兒。真是多年知己,無話不談。雲麟又將調查的手續,和他商量了一下,就屬逸民住在他家候信。逸民道:「我進城來,向來住在三義閣寄園內,也沒有什麼不便,我准聽消息罷。」

  於是各自散去。

  過了兩天,省裡果然下了公事,嚴飭江都縣查辦。這時曹縣長已接到霍逸民的呈子,和省令查辦的文書,和伍晉芳商量過了,就下了一張委狀,托雲麟前往調查。雲麟一面知照了逸民,一面就親身下鄉,單車減從,並不做出委員的樣子,便在鎮口一家小小棧房住下。妥當之後,就在小茶館小酒店聽察。那知果然眾口同聲,無不痛駡,都說不辦清鄉也罷了,如今辦了清鄉,反多一個土匪頭兒。雲麟聽了,說:「不料劣紳之害,至於如此。錢星仲的口碑,到也載道了。」

  那知雲麟雖不敢聲張,錢星仲竟消息靈通,私下來謁,雲麟推託不見,他已進來了,就說了許多辦事為難的苦處,並備了筵席,請雲麟吃酒,經雲麟嚴辭拒絕,錢星仲自覺沒趣,只得告辭。這一消息傳將出去,都知道鎮上來了查辦錢星仲的委員,受害的人,都來遞狀子。半日工夫到有十餘張,雲麟本待不收,仔細一想,這也可以算個證據,說:「我是不能判斷,只得替你帶回,交由縣知事辦理罷。」

  大家見委員收了呈辭,都自相欣幸。雲麟恐怕錢星仲再來纏繞,就星夜進城。果然錢星仲又送了許多物品,雲麟已經走了。到了次日,見過伍晉芳,同去見知事覆命,並將各狀辭當面呈交,曹縣長是深恨魚辱鄉民的人,遂即下了傳單,飭警備隊下鄉傳人備質。雲麟忙說:「知事雷厲風行,像這種人,自應嚴辦,不過若拘到各鄉民對質,那就是鄉民又要受一番擾累了。在晚生愚見,不如就將錢星仲傳到,和霍其照對質一番,或者拘留,或者罰辦,也可省了許多手續。」

  曹知事忙拱手說:「趾翁所見甚是,自當照辦。」

  伍晉芳等退出之後,知事立飭傳人,不到半日,錢星仲已來,他萬想不到這公事趕得這樣快,雖善鑽營,一時也來不及了,即夜開庭訊問,一面傳到霍其照,先將錢星仲的報告,和霍其照對質。逸民就在身邊拿出一張土槍的執照,呈上,承審員即斥錢星仲說:「他的槍既有執照,便不是私藏,這不是誣陷嗎。」

  一面就將霍其照告他的狀子,念給他聽。錢星仲雖則抵賴,一經對質,無一不實。那由雲麟帶來的呈辭,也不必再問。就把錢星仲押將起來,正待定罪,幸虧托人緩頰,除把他差使撤去,永遠剝奪公權外,又定了兩千塊錢的罰金,這也算劣紳的下場了。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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