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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第九十七回 柳克堂因財受禍 明似珠失計潛蹤

  世上的事,惟人心為最壞。他的壞處,就在不知足三個字。在金錢上面看得尤其厲害。有整百銀子的人,他就要想整千。有整千銀子的人,又要想著整萬。到了整萬他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幾十萬幾百萬,也就不能滿他們的欲壑。列位不信,請看那大軍閥、大政黨,一旦登臺,誰人不擄得幾十萬幾百萬。到了這時,他們又不得不植黨爭權,謀占地位。因為勢力不堅厚,如何能保得住這許多財產。所以不得財產的時候,用盡心機去謀財產。得了之後,又要用盡心機去保全他。按到實在,財產二字,實在不是個好名詞。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這又何苦來呢!還有一班商人,從前賺幾千塊錢,已經是不容易,現在的希望,動著又是幾十萬,還不能滿足欲望。試看那在交易所裡面占重要位置的,誰又不是最有面子的人物呢。近來又每況愈下了。

  那類似賭博的獎券,不知有幾十種,大街小巷,大店小攤,沒有一處沒有他的蹤跡。每期開獎,除開發獎金外,盈餘的總是幾萬,誰說他不是坐地分贓呢。那購獎票的人,拿著自己血汗,賺出來的錢,拼命的送進去,不知那中大獎的,都要幾萬個人裡首去選一個,比前清中個狀元,還要難上幾倍。就是著了,在現在的時候,土匪蜂起,盜賊橫行,也不容你拿著這種銀子,安穩過日子,這種人是不是又是迷信金錢自討苦吃的一類呢。

  列位,在下所說的,在表面看起來,原是和本書無關。不過本回書中,卻有一人,因為迷信金錢,險些兒喪了性命,在下乘此機會,就將金錢是一種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世上的人何苦要拼著性命去殉那金錢的意思,來普勸世人,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還要求列位原諒哩。閑言少說,書歸正傳。那《廣陵潮》全部書中人物,已經歸結了一大半了。如今卻想起一個人來,就是雲麟的岳父柳克堂。他平常的吝嗇,真是愛錢如命。從前書中已經表明,不必在下再說。他一世經商,省吃儉用,到也積儲了不少。無如他的心裡,終究是個不知足,以為這種銀子,靠那生意上一筆一筆的拿進來,究屬有限,必須要想個方法,使他整千整萬,如水似的流進來,才快我的心意。

  但是這樣子的錢,從那裡去賺呢?想做強盜是要犯法的。想做投機事業,見人失敗的很多,如何還敢去做。但是他年紀雖老,雄心仍舊不死。這一天走出門去,卻巧看見一家獎券店,營業非常熱鬧,什麼慈善券呀,東方券呀,俄僑券呀,都寫在大紅的漆牌上,不知有幾十塊,旁邊還有一塊黏著紅紙,寫著很大的字道:「遊民券明天開獎。」

  柳克堂笑道:「買獎券是容易,中獎券可煩難哩。還有一種滑頭獎券,那券實在不曾賣完,到開獎的時候,把招牌一收,憑你外面怎樣吵,他只一溜,你們怎樣奈何他。我們揚州,獎券賣的時候許多了,那一個中過頭獎呢,我想買獎券的人真笨哩。」

  正在想著,那知眼光望上一轉,又見一塊牌上面寫著「頭獎志喜」,心裡一驚說:「果真有頭獎中的嗎?我的主意真錯了。」

  又見寫著「彩衣街朱君得二條,計洋六千元。柳巷李君得二條,計洋六千元。」

  他又想道:「得獎的人連地址都有,一定不會錯的。」

  見一個人從店裡走出來,就走過去問道:「這遊民券要賣幾塊錢一張?頭獎能得幾元?」

  那人回說是五塊錢一張,頭獎五萬元。柳克堂聽了,驚得直跳起來說:「這不是一本萬利嗎!」

  也不顧那人,就忙忙的回到店裡,從衣袋內拿出鑰匙來,向錢櫃裡拿出五塊錢,就出去了。店裡的夥計,私下議論說:「我們老闆出門,從來不帶一文的,今日忽然拿出五塊錢去,這真是幹古奇事哩。」

  話未說完,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來,見鑰匙尚在桌上,忙再開了錢櫃,把剛才所拿的五塊錢,收了進去,坐了怔怔的出神。等了半天,又開了錢櫃,拿了五塊錢,又拿了四角小洋,把鑰匙收在袋裡,向店裡各人四下裡望了一眼,又興沖沖的出門去了。這一轉回間,柳克堂心裡,不知起了多少思潮,正如吊桶落在井裡,七上八落。

  原來柳克堂第一次出門,是為利欲心衝動,一心注意在五萬塊錢。等到走入獎券店裡,要想去買,伸手向袋裡一摸,覺得沉沉的,拿將出來,向他一望,覺著這滴溜滾圓精光雪亮的銀圓,中間都含有絲絲的血液,心裡想著我若拿這五塊錢去送給他,拿著了一張券,如果著呢,果然是一本萬利。不著呢,豈不白丟了五塊錢。這五塊錢,我擱在錢櫃子裡,有時拿出來叮叮噹噹的敲著看著,都是好玩哩。就將五塊錢仍舊收入衣袋裡,匆匆的走回店裡。但是他雖則有了這番覺悟,那發財的心思,終究不死。坐在那裡盤算著,如果得著五萬塊錢,什麼做衣裳哩,造房子哩,一筆一筆的算著,忽然又記起今年大正月裡,曾經化過二十文,叫瞎子先生代我算個命,說是今年准發大財,這不是應在獎券上嗎。但是五塊錢的出賬,究竟非同小可,必須求個人指導指導。

  從前還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現在他已死了,又和誰去商量呢?忽的自己又拍著掌說:「不好不好,這買獎券的事,怎樣好和他人說出,萬一中了頭獎,我尚沒有知道,別人比我要先知道哩,還不如去問問菩薩,求個簽語,看他怎樣說法。我們揚州旗杆巷裡的靈土地,很是有名,我何妨先去找他。就定了定神,再拿了錢購了香燭,趕到靈土地廟,只見燒香的人很多,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挨進身去把香燭點了,然後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默默的禱告說:「我柳克堂一生安分,只知賺錢進來,不知用錢出去,並不為非作歹,如今沒有別的希望,只想發注大財,後半世快活快活。現在要想去購一張獎券,總求神靈默佑,把我獎券上所有的號碼的子兒,一個一個從搖筒裡漏將出來,卻好是個頭獎,我必要來豎旗杆酬謝神明。」

  說了,又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來,向神龕上取了籤筒,又跪在拜墊上,雙手持著,搖個不住。那知搖了半天,這簽總躲在筒子裡,怕走出來被人捉去。正在納悶,好容易又搖了半天,才聽見叟的一聲,一根簽從籤筒裡出來了,半支像是靈土地代他抽出來的一般,把柳克堂嚇了一跳,格外虔虔誠誠的捧著籤筒亂搖,又搖了半天,那抽出了半根的這支簽,才從筒裡跳將出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拜墊的當中。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來,將籤筒仍舊擱在神龕上,拿了簽走到道士守著的櫃檯上,身邊摸出了兩個銅子,連同這支簽,交給道士手裡去購簽票。那道士拿了簽向架子上對著,拿了一張交了出來。柳克堂接了,向簽上一看,見上面寫著第六十四簽大吉。又念著詩句道:「福祿憑天賜,財源應手來。」

  念到這兩句,就笑起來說:「土地真靈,竟和看見我的心思一樣,財源應手而來,豈非獎券一購就得嗎。又讀下兩句道:「分明春漸轉,珠玉土中埋。」

  說上一句是說我得了頭獎,則時運轉好,老福愈增了。只有下一句,珠玉土中埋,怎樣講呢?想了半天,說不錯,我聽見瞎子先生說,什麼土生金,土裡既然會生金子,又拿了金子去買珠玉。這不是珠玉土中埋嗎。這簽語再靈沒有,就收了簽詩,別了靈土地,出了旗杆巷,走到轅門橋,踱進獎券店,才看見招牌上寫著大運來三字。內裡有個夥友像是認識他的,忙上前來招呼。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來,見是遊民券,就揀了一張,號碼是一萬二千六百十七,他就拿這一二六一七的數目,加起來,零數是個七,他很歡喜,就拿五塊錢出來,交給夥友,拿著票子要走。那店夥問道:「老闆你貴姓是柳呀?」

  柳克堂對他瞪了一眼說:「你知道嗎,我卻姓楊。」

  店夥聽了,對他微微的一笑。原來柳克堂雖則自己不買彩票,常聽人說彩票的號碼,很有講究譬如把號碼上的字一個一個加攏來,是個十數,就和打牌九似的,得了個㧙十,怎樣會盈,最好是幾個號碼字湊攏來是七,那就是巧數了,十拿九穩,可以中個大獎。所以柳克堂卻巧揀了一張七數的獎券,就和頭獎穩穩的拿在手裡一樣。走出獎券店來,一想說這張獎券,買將來卻非同小可,雖得了靈土地的許可,那財神菩薩的道理,我卻沒有到過。經不起財神菩薩說,財是我管的,你到靈土地廟裡去燒香,不到我財神殿裡來拜佛,他們倆吃起醋來,只要開獎的時候,在號碼子上撥得一撥,那不是仍晦氣了我。不得已而,又到香燭店裡去買了一對蠟燭和香,回到自己店裡,向財神堂前,點起香燭,又虔虔誠誠的磕頭,默禱了一回。趁店裡夥友不看見的時候,把張彩票緊緊的壓在財神菩薩神座下面。那知夥友見他這樣古怪情形,暗暗在那裡笑哩。等他走了之後,就把這張獎券,替他移到財神堂的後面。這一夜他卻非常快活,吃夜飯的時候,就命學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裡去打膏粱,和幾個夥計,共飲一杯,算是替他預賀中獎的意思。吃得醉薰薰的,就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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