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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孔大鼻道:「不是不是,趾翁不要取笑我,你才是大著作家呢。我因為看見今天報上,我們揚州出了一件奇事,所以看見趾翁,就揀出來請諸位評判評判,大可以做得小說家的資料哩。」

  說著就將報紙揀出,指著一節說:「諸位請看,這事奇也不奇?」

  雲麟聽他說的鄭重,就趕忙接過,看那標題是新婚中之拐騙案。再看下文,載著一節紀事道:

  泰興人鮑橘人帶同妻子,前月來揚,用美人計騙許道權大宗款項,不料天網恢恢,一對活鴛鴦,同葬火窟。此事已紀前報,近來又異想天開,贅入南門外芮大姑娘家,被騙去天寶樓首飾店貨洋二千餘元。芮大姑娘並將田房售去,於前夜捲逃,聞橘人已經截獲,惟芮大姑娘不知去向,現在正由縣飭警追緝雲。

  雲麟看了,不覺詫異道:「鮑橘人嗎?這人雖則不甚正當,也是我們讀書一流人物,做這種拐騙捲逃的事情,恐怕未必罷。他贅入的人家,原來就是芮大姑娘,這也是有趣之極,可謂不是姻緣不聚頭了。他贅姻的前幾天,尚有一個請帖到我這裡,我因為他妻子才遭慘劫,居然就去入贅,未免全無心肝,所以不去理他。那知竟鬧出這個亂子來,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別的作用哩?」

  孫淑庵道:「古人說得好:人不可以貌相。又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人心墮落,世道衰微,那裡能必定說不是他做的事。以後我們交友,到不可不留心哩。」

  雲麟聽了,也不覺歎息。這時朱成謙要的點心已經來了,因為要酬應雲麟,極力邀孔、孫二人同座,一面另外又添了酒菜。孔大鼻等倒也無可不可,就大家暢談起來。等到各散,已經十一時了。孔大鼻和孫淑庵二人先走,朱成謙又再三囑託了一番,始各人分別回去。

  如今且說鮑橘人和芮大姑娘,究竟怎麼回事?芮大姑娘在本書中,已久不見面。照年紀論,也不小了,怎麼會和鮑橘人打起交道來。原來鮑橘人的為人,誠如雲麟所言,不過一個書生中的敗類,並沒有多大能為。那芮大姑娘,曾經上過大戰場,一刀一槍的戰勝了月航印靈,戰勝了嚴大成,區區一個鮑橘人,如何敵得她過。所以這一次他的吃虧,竟比嚴大成厲害百倍。雖則說咎由自取,但也是遇了勁敵的緣故。鮑橘人自從紫蘿女士遭劫之後,當日遇著雲麟,所說的話,原是一種客氣作用,究竟多年夫婦,一旦分離,那得不痛。但是恨得在許道權手頭拿得錢不多,雖則第一天交付了些,終還盼望著他後來,及至出事之後,他仔細算計,連那紫蘿女士的首飾衣物合算在內,也不過幾百元,一經替她收殮,手頭即便空空,如何能挨得飯吃,只得忍心看著她罷了。主意已定,就拿她的各種物件,都變了現錢,藏在身邊,想揚州也不能存身,不如到鎮江去找個朋友。這天就趁著小火輪渡過了江,就在萬全樓住下,茶房見他人物漂亮,舉止大方,料是一個闊客,招待得什分周到。

  其時間壁房間內,又來了一位女客,從鮑橘人眼睛裡望過去,大約有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雅淡裝束,最妙的裙褲高高吊起,露出了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咭咭咯咯的非常積伶,雖屬徐娘半老,但風韻天然,自有一種動人姿態。鮑橘人本是色中餓鬼,況且方才喪偶,見面之後,不覺心中一動。無如那位女客,進房之後,就將房門緊閉,在內靜坐,聲息俱無。累得鮑橘人也在房內靜坐,耳觀鼻,鼻觀心。只聽隔房的舉動,久久毫無消息。

  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忙側著耳朵細聽,似乎有一種嘶嘶的聲音傳來,就想到妙處,益發弄得他神魂顛倒。不得已才抱著一支水煙袋,踱出房來走到門口細看那旅客姓名表,那知都是男人,好容易尋到一行,見上面寫著芮女士,從揚州來。又一數房間號子,正在他間壁,他就知道這位女客姓芮,又想為什麼年紀輕輕的女子出來,不帶一個男人,很是奇怪。又探聽茶房,知道她來金山進香的。鮑橘人一想,這事就容易了。我明日也去進香,看她如何。就慢慢的踱進去,然心裡總覺一時放她不下。最好令她開著房門,給我細細的望她一下,不覺就在她房門口團團亂轉。

  那芮大姑娘本來是風月場中老手,聽見房門外像有人窺伺,心裡厄是好笑,說道:「這班臭男子,看見女人,就如蒼蠅見血,從前嚴秀才上了我的大當,吃虧不小,如今又有人來,我也叫他嘗嘗手段。就立起身來,開了房門,喊茶房要點開水。這時鮑橘人到不好意思站在外面,就立在自己房門口,兩隻眼睛只釘在她身上。聽到她操著揚州說話,清脆流利,入耳如流鶯亂囀,芮大姑娘乘勢也瞟了他一眼,卻好四目射個正著,轉把鮑橘人弄得不好意思,忙走進房裡去了。他自刁了鮑橘人一眼之後,心想這人,不但嚴秀才和他有天淵之隔,就是過去得老和尚,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漂亮,正可以充我面首之一。不過我現在相與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能否入彀,到也要躊躇一下哩。

  這天因為孽緣相湊,兩人均未出門,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不免故意都有點動作。鮑橘人要想拿話來打動她,故意吟著一首悼亡詩,這種聲調,真有涕淚交下的神氣。芮大姑娘雖則不懂得什麼,但是聽他淒涼感慨,也知道他有為而作了。到了第二天,芮大姑娘果然備了香燭,往金山寺進香。鮑橘人也跟了出去。芮大姑娘坐著轎子,鮑橘人坐著車子。到了廟門口,芮大姑娘下轎進去,地下卻遺下一方手帕。鮑橘人拿來一看,覺著香噴噴的,知是女客之物,就趁此機會,趕前一步,笑說:「奶奶遺下東西了。」

  芮大姑娘見是他還帕子來,到不好意思不理他,待他雙手將帕子呈上時,也就拿手來接了,說:「謝謝先生,先生不是也住在萬全樓客棧裡嗎?」

  鮑橘人道:「正與奶奶比鄰。我本想到此隨喜,適奶奶也來進香,豈非幸遇。」

  芮大姑娘說:「先生一個人麼?」

  鮑橘人說:「我也一個人。奶奶進香之後,各處隨喜,如一人寂寞,小子可以奉陪。」

  芮大姑娘說:「好極,我們同進去罷。」

  那和尚見了,誤為二人是一起來的拜佛之後,就接進去待茶。鮑橘人將錯就錯,芮大姑娘也不辯一言,於是二人又接近了些。等到金山寺回來,兩人已由生客變為熟客了。看官到此,必要指摘說鮑橘人和芮大姑娘,在山門口,說了幾句說話,馬上就熟識起來,連和尚在一起招待,也不避一點嫌疑,鮑橘人未免膽子太大,芮大姑娘也不免失了女子身分。但是二人都是風月場中老手,那眉梢眼角,如何看不出一點風頭,況芮大姑娘本是個潑辣婦人,靦腆二字,只有在初見和尚時有此態度,此後就沒有了。他自從大和尚死了,在印靈手裡奪了許多款子,本來已經有田有地,可以安閒過日子了。但是飽暖思淫,人生天性,也不止芮大姑娘一個。人家見她有財有色,豔羨她的,著實不少。只看嚴大成尚作妄想,何況其他的人了。那芮大姑娘眼力很高,非有錢有勢的,不肯交接。那知竟看中了一個仙女廟的陳監生。

  諸位知道這陳監生是誰?在下還記得在本書第六回裡出現過的童瑞花的男人陳小剝皮,他自從吃了官司之後,聽見縣大老爺答應替他捐個監生,做做屁股架子,父子心裡很是歡喜,並且知道和縣官打交道,空口說白話是不行的,老剝皮想做紳士心熱,也不可惜銀子了,就拿出錢來求見縣官,代捐監生,居然達到目的,於是他的米行,也開大了,勢力也增加了,在仙女廟巡警署裡,講講公事,頗有點說得話響。他又和馬彪等熟悉,光復之後,交結的弟兄,卻也不少。一天有一個弟兄常在芮大姑娘這裡走動的,帶他進去,合了芮大姑娘的心意,就和他拚識起來,這是許多年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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