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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卻巧有一天淑儀到她房裡,她就含著一泡淚眼對她說道:「儀小姐,我至今才佩服你是個真正賢淑的好小姐。但是你尚有父母在堂,富相公的遭遇,誰不憐惜。現在似我這孤零零的人兒,除我自身之外,還有何人可靠呢?」

  說著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淑儀見了,也覺不忍,就勸慰她道:「父親近來果然和姨娘生分了些,但這也是氣頭上的事,姨娘也要請暫時容忍一下,待到父親回心轉意,那時姨娘也不至寂寞了。」

  朱二小姐又低低的說道:「從前的事,我固有些不是,到了今日我也覺悟,不過自己要想懺悔,已來不及了。如今只有仗著儀小姐在父親面前分解分解。」

  淑儀道:「女兒自當遵命。況家庭之間,有了不和睦的事,就是一個不幸。姨娘今天不分付,女兒也要勸解的。不過如今正在激烈的時候,也只可待時而動了。」

  朱二小姐道:「那就要仰仗儀小姐了。」

  這一席話談過之後,淑儀果然俟晉芳快活的時候,進過好幾次言。無如晉芳只是不理。這一天合當有事,她姨侄女兒明似珠,巧巧的來了。朱二小姐從前本來看不起似珠,自從回了揚州,似珠曾向柳克堂敲過一宗竹杠,朱二小姐也曾預聞其事,得著了點好處,因此就結合起來,認為知己。然似珠卻因外面事忙,不常到伍府。這天來了,朱二小姐心中暗喜說:「這人到可以做我一個幫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鬧他一場,看晉芳怎樣下得去。」

  因此似珠這一次來,朱二小姐加倍殷勤,接待的十分周到。似珠到了,和三姑娘、淑儀等談了一回,就到朱二小姐房內,二人就暢談起來,竟將近來晉芳待她情形,詳詳細細告訴了她,說得似珠妙目圓睜,銀牙錯裂,說:「姨母你既受這樣委曲,為什麼不早點打發人來告訴我呢?我看他們男子,對於女人,原不過當作一種玩物罷咧,什麼叫做愛,什麼叫作情,他們高興,就和你開開玩笑,不高興就蹩轉腳和別個女人尋開心去了。難得姨母好性幾,能彀忍耐得住。換了我明似珠,卻不能這樣使他們安穩。不是在姨母面前說句誇口的話,不要說他曾經做過了芝麻大的一個知縣官兒,那裡能彀降服住我。就是那堂堂現在的都督,也要任他隨我指揮。今天姨母的事,我不知道便罷,我知道了,姨母受人委曲,就和我受委曲一樣,就著小善子去喊那姓伍的來,我和他評評理看。如若真說不過去,我們尚有離婚的辦法呢。放著姨娘年紀尚輕,離了此地,難道怕嫁不得別人麼!」

  朱二小姐忙握著她的嘴說:「阿呀,小姐,怎麼你和爆烈似的說了這一大套。這樣事情,我本來還怕什麼,你須知隔牆有耳,我們沒有動手,先給他們知道了去,這又何苦來呢。」

  似珠低聲道:「照姨娘的主意,打算怎樣辦呢?」

  當時二人就唧唧噥噥,商量了好半天。只聽得朱二小姐說:「你講先去告他一狀,究竟拿什麼措辭呢?怕的他不比那柳克堂,外面交遊不廣,可以欺負得的。」

  似珠道:「這真是姨娘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他娶你的時候,照著現在法律,就是一個重婚罪。你只須告他一個略誘良女,任情侮辱,這張狀子,一徑進去,他必定就要親來投降麾下,不然還恐怕吃不了兜著走呢。」

  說得朱二小姐嗤的一笑說:「姑娘,你真好計較,不愧是個女將軍了。但是我雖識得幾個字,這狀子筆墨,卻另有一副手段,不是輕易下得筆的,托誰去做才妥呢?」

  似珠笑道:「不妨姨娘見怪,我近來卻新認得了一個人,名叫許道權,他是極有能為,並且和縣裡亦有往來,只要我回去和他一說,必有個良好計畫,姨娘就再聽我的信罷。」

  朱二小姐也十分相信,說:「那麼這事我就專托你了。」

  似珠自然沒口子答應。又坐了許久,就起身告辭去了。

  這裡朱二小姐自從明似珠去後,心裡終覺不安。想到晉芳今日這種情形,當年我在湖北林雨生設計拿富玉鸞的時候,我只要和他裡應外合起來,富玉鸞既不能逃走,伍晉芳也要入了牢籠。那時我年尚輕,就是走一步,亦甚容易,為什麼我那個時候不做呢?忽的又想到和晉芳當日的情分,待她也實在不薄,自從去了小翠子之後,那一件不如心如願,我還暗地和雨生做起首尾來,想到這裡,自己也覺得實在對他不住。就是小翠子和我,本來沒有什麼仇恨,只是有點氣不過,所以一進門,就磨折了許多時候。他在湖北還勸晉芳來接我們,如果小翠子不出這個亂子,到了現在,我們三個人也是和和氣氣,不至於鬧得這樣生分起來。咳,這真是害人反害自己了。倘若似珠回去,果然替我在縣衙門裡告下狀來,那縣裡太太,又是很熟悉的,鬧了出來,面子上怎樣下得去呢。想到這裡,不竟大懊悔起來。

  總之這個時候,真所謂良心與是非交戰,尚不知誰勝誰敗。不禁就懨懨的睡在床上,連晚飯也不曾吃得。到了晚上,只有一盞孤燈,照著淒淒只影,雖有小善子多方解說,那裡能除去她的愁煩。悶了好久,方才矇籠睡去,恍恍惚惚,像身在湖北。這天晉芳在過江局子裡未回,她一個人坐在房裡,小翠子走來,朱二小姐心裡氣她不過似的,也不去理她。小翠子道:「姊姊我們是別了好久了,姊姊的才貌,可稱雙絕,那人對待姊姊,也算情深義重,所以姊姊這許多年,氣也使彀了,光也爭足了,在眼前看起來,那一個不羡慕你呢。但是我要勸姊姊一句話,須知花不常好,月不常圓,風篷逞足了,繩子就斷,弓太扯滿了,弦線要絕。姊姊若不趁早從退步著想,恐將來結局,也要和我這苦命人不相上下呢。」

  朱二小姐聽了苦命人三個字,不覺心裡一寒,忽然想起小翠子已經死過的人,今日來尋我,大約是來索命呢。正要問她,只見小翠子已經飄飄忽忽的走出去了。朱二小姐就一驚而醒,原來是南柯一夢。加以一盞燈光,縮小顏色,變成綠的的,隨風欲滅,像似小翠子還站在她面前一樣,愈加恐慌,一片芳心,突突的跳個不住,忙叫起小善子來,說是要倒點茶吃。小善子正在好睡,被朱二小姐一叫,已驚醒了,勉強走起床來,拖了鞋子,到茶爐子邊,倒了一盞茶,送到朱二小姐面前,朱二小姐懶懶的起來,喝了一口,覺得冰涼的,要想訴說小善子幾句,想起方才的事,就倒咽了一口冷氣,細想小翠子所說的句句都有至理。說到結局,正與現在晉芳待他的情形相同。就低聲歎息道:「玉蘋玉蘋,你的結局,難道果真和小翠子一樣麼?」

  心裡想著一面就拿了茶盅,呆呆的出神。小善子叫道:「娘,夜深了,喝了茶請仍舊睡罷。」

  朱二小姐才被他提醒說:「小善子,你瞧瞧自鳴鐘是什麼時候了?」

  小善子走過去一看,偏偏鐘停了,只得走到窗前,拉起簾幃。向天上望去,忽然大聲叫著:「不好了,娘快起來罷。」

  朱二小姐本來正在心虛,聽見小善子沒頭沒腦的一喊,不知出了什麼大事,要想起來,那兩隻小腳兒,已不聽她分說,兩條腿只是栗栗的戰個不住。還是從窗幃裡望出去,滿天通紅,才知道外面失了火,慢慢的抖著走下床來,開出門去。見晉芳等都站在庭中,卜老太太厄的戰巍巍地拄著拐杖,嘴裡不住的念佛,聽見晉芳喊著伍升外面去問,是什麼地方失火,伍升說:「我剛才要來請示,外面人都說是南河下,雲府上不知要緊不要緊?」

  晉芳忙說:「既是這樣,你就趕緊到雲府去瞧一瞧。若是他們有搬動的地方,你也替他們幫幫忙。」

  伍升連忙答應著幾個是,就飛奔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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