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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第九十四回 捐秋扇閨房驚惡夢 度春風旅館殉佳期

  且說雲麟和伍升走到伍宅門首,只見自從大門口起,直至內室,均用素紙糊著。小順子、小穩子等均穿著白布長衫,在門房侍候,見雲麟進來,小穩子就飛奔的報進去說:「雲少爺來了。」

  忽聽裡面哭聲振天動地,只見晉芳含著一包眼淚,站在中堂。雲麟就向他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說:「老太太的事出的怎麼快,我們相離不遠,竟會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呢?」

  晉芳哭著道:「那裡說起,連我都是前晚才知道的。」

  原來伍卜老太太,自從上海回到揚州,就逼著晉芳,把一間小花廳打掃出來,作為佛堂,說我自從到了你們伍家,也沒有安閒過日子,以前是因為你們年紀尚輕,諸事要我操心,現在你已成人長大,媳婦等也是和和睦睦的,可以不用我操心了。我也趁此時機,念念佛,修修來世。我也不管你們的閒事,你們也不要來打擾我。自此就終日在佛堂念佛,所以本書中已經有幾十回書,不見她的面了。這天晉芳出去,在街上看見有上海新到的水密桃,就買了些回來,其味甚美。淑儀就親手剝了一個,送到祖母面前說:「這桃子甜蜜蜜的,很是可口,請祖母嘗嘗,如吃得好,孫女兒再去剝來。」

  卜老太太心裡歡喜說:「我的兒,難得你孝敬我。」

  說著拿起來就吃,果然覺得異常可口,把一個桃子就吃完了。淑儀出去之後,他老人家自己也太不留意,又喝了一杯涼茶。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覺著胸口有涼涼的一塊,積儲著不肯消化,夜飯就不吃了。三姑娘等都去問候,老太太說我覺得並沒甚麼大病,不過多吃點食物,或是有的,至明天當可好了,你們也不用侍候我,都去睡罷。」

  三姑娘因看老太太精神極好,也自放心,就退了出去。那知到了夜裡,就覺腹痛異常,接連起來瀉了五六次,精神就不濟了。第二天就上了床。三姑娘知道,忙來看視,只見老太太眼睛閉著哼哼不住,忙告訴晉芳,這天就請了揚州著名的醫生魏伯成來,晉芳陪著到老太太床前診視許久,三姑娘等亦在套房內窺侍。魏伯成覺著脈象虛浮,是個不治之症,當著病人面前,就說老太太是有宏福的,這病只要服幾劑藥會好的,到是靜養著要緊。一面向伍晉芳道:「晉翁我們外面再說罷。」

  晉芳就陪著出來,三姑娘等聽了醫生這樣說法,自然放心。那知魏伯成到了外面,就對晉芳說老太太的病,怕不得好,是個年老氣體衰弱,精虛力竭之症,雖有良醫,難治此症。且現在脈象已危,神明已絕,只在早晚之間,宜預先辦理後事,免得臨時倉卒。不肯再開藥方,辭別而去。晉芳聽了醫生的話,憂急萬分,一面告訴了三姑娘和淑儀。囑他們小心防範,一面趕緊另請醫生。那知這魏伯成原是和晉芳最要好的朋友,方肯將病情實實在在和盤說出。此外請來的醫生,大都開個藥方,敷衍了事。後來還請了三個醫生,共同開方,吃了一劑,不但不見效驗,並且覺得格外沉重。

  就這一天伍宅中已經鬧得六神無主,內中朱二小姐尤其著急。第一因為近來晉芳性情與前大不相同,和她已經像個脫離關係。有老太太在,究竟還有乾女兒的名義,仰承垂愛。老太太一死,家中的人都因為她先前太刻,有點瞧她不起了。第二因為先前晉芳信任朱二小姐,家中各事,歸她管理,所有銀錢,亦歸她掌管。無如在湖北時已經私下鬧了許多虧空,到了揚州,和縣公署裡的太太門打的火熱,也就暗中耗費的不少,從前靠著伍晉芳寵愛,不曾查過她的帳目。到了近來,也時時有點疑心,不過未曾發覺。如今老太太的事出來,那種現款,必定先要提取應用,如何尚瞞得過去,故雖也在老太太身邊侍候,心裡總覺突突地跳個不住。到了三更時候,看起情形已是不好,大家就忙亂著替老太太淨身,更換衣服。老太太到了此時,自己也知道要歸去了,勉強提起精神,喊晉芳晉芳走近床邊,老太太說:「你總算是好的,到了這些年紀,也沒有違拗過我。現在我也放心得下了。」

  又瞧著三姑娘道:「我的媳婦,你是忠厚人,從前吃虧了半生,現在難得晉芳回頭過來,你後半世也可以享點福了。我知道你已有身孕,能彀添得一男,祖宗香火有著,我雖死也安心。只是苦了我的儀兒。從前依你父母作主,給了麟兒,就完全了,那裡會鬧出這許多風波。如今是青年守志,寡鵠孤鸞,我這恨那天這算命的與你何仇,故意造出許多言語,破壞這重婚姻,但是都是我過於迷信,遂致如此。儀兒儀兒,這都是你做祖母的不是,我到臨死之期,已悔悟了,你要原諒我才是。」

  說到這裡,氣已經接不上來。淑儀已哭得和淚人兒相似。三姑娘忙上前說:「老太太且靜養著罷。」

  只見老太太又瞧著朱二小姐,究竟朱二小姐積伶,以為老太太或有什麼特別話語分付,忙走近床前,這時老太太的聲息,已經低下去了,就斷斷續續的說道:「我兒,…你太聰明了。……聰明過頭的人,…多容易吃苦的,……你須牢記著罷。」

  朱二小姐聽了這幾句話,像是刀戳了他的心一般,當時又不敢哭泣,只得點頭答應,再看看那聲息,漸漸弱了,眼也漸漸的合上了,只剩了喉嚨裡一口痰,還在那裡抽上抽下的不住。頃刻之間,又聽痰聲啯嘟一響,聲息俱無。晉芳忙上前去一摸,方知氣已絕了。於是大家舉起哀來。

  別人猶可,只有那朱二小姐,慷慨身世,深懼將來,這副眼淚,直似銀河倒瀉,直哭得死去活來。她本來身體嬌怯怯的,又因晉芳和三姑娘從新好起,已成了肝疾,今夕這一哭,就引動她的舊病,不覺眼前一黑,口內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紅血來,就玉容倒頹,昏暈過去了。晉芳此時,到也不忍膜視,就和三姑娘等七手八腳,扶她回房。但是伍晉芳自從那天和朱二小姐口角,又聽了穩子的話,一竟就在三姑娘房裡住宿,已經有好幾個月。朱二小姐如何對付,並未提及。我知讀者必疑心我從中有一個大大漏洞,其實著書的人,究竟只有一支筆,不能寫著兩面事。前時既掉頭去記載喬家的那回事,現在乘伍老太太歸天之後,天尚未明,這個空當,就掉轉筆來,記他一記,也算補個漏洞。卻說朱二小姐自從那天和晉芳口角之後,以為這種平常語言,斷不會發生問題,只要我略略施點挾制手段,不怕他不仍舊拜倒在我石榴裙下。萬不想到半空中會撞出小穩子的一翻言語,竟如火上加了油進去似的。晉芳思前想後,實在覺著朱二小姐的尖利可怕,愈顯得三姑娘的忠厚可敬,又想到小翠子含冤而死,格外可憐。

  以上種種怨恨,都集於她一人身上。晉芳又是一個呆子脾氣。相信了他,可以捧至九天。恨著了他,就恨不得墮之九淵。所以自從進了三姑娘房門之後,連日總在這邊,不曾再進朱二小姐的房。那朱二小姐這天晚上,不見晉芳進來,心中著實不快,忙著小善子到三姑娘那邊打聽。誰知去得已遲,他們老實不客氣,雙雙已經入夢。朱二小姐這一氣就非同小可,說我就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日的好,今天因為幾句說話,就和我使起性來。我早知如此,悔不該。正說到此,那淚珠兒已經滾下來,濕透衣衿了。讀者諸君須知,女子之哭,可分為數種。有的因悲傷而哭,有的因冤抑而哭,有的因憤激而哭。那憤激而哭的,內中必含有一種怨毒的性質。以為我今日雖不能勝你,靜待機緣,當圖報復。那朱二小姐的哭,就是這憤激一類。所以哭得愈沉痛,那報復之心,愈激烈。

  到了第二天,仍舊裝著無事,出來見了晉芳,晉芳並不和她說話。到是朱二小姐對著他嗤的一笑,笑得三姑娘倒有點訕訕起來。朱二小姐笑道:「我今天要替姊姊道喜了。這人到也是大呆,我先前幾次三番勸他到姊姊這邊來,他總是不依,昨日居然到姊姊這邊去,想已是回過頭來,我願姊姊成雙到老罷。」

  三姑娘知她奚落,也不和她答話。晉芳乘此時機,也便踱到外面去了。接連過了好幾天,在先前幾天,朱二小姐還想挽回已經失去的愛情,所以在大家說話的時候,故意和他兜搭。後來見晉芳終是淡淡的,懶待和她說話,她就更外懊喪,就要想實行她的計劃了。但是嬌花雖好,全憑綠葉扶持。獨木不成林,自是古今公例。朱二小姐雖懷著渾身計劃,沒有一個人幫她的忙,也就不能施行她的策略。反不如從前在湖北時,內有小善子,外有林雨生,裡應外合,就輕輕的送了小翠子的性命。如今身邊雖還有一個小善子,究竟跳不了這一出獨腳戲。仔細想了半天,只得仗著淑儀,或者能彀托她做個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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