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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說也奇怪,他抱了這種志願,真個杜門不出,連淑儀那裡也不去一下。偏生這天早起,他的家人忽然拿著一張名刺進來,說是有客要見。雲麟見名刺上寫的朱六奇三個字,想了一會,不認得此人,當即囑咐家人道:「你可說我此時有事,沒有工夫見客。」

  家人道:「我何嘗不是這樣回他的,他說請你家少爺出來談兩句,絕不耽擱多大工夫。我沒奈何,才進內通報。」

  雲麟道:「你可請他廳上坐,我立刻出來。」

  其時紅珠在旁說道:「你說不認得他,他或者認得你。」

  雲麟道:「這也難講,會見面,就可明白。」

  說畢,便匆匆跑往前面。六奇見著雲麟,忙站起身來說道:「雲先生,我此來很覺得冒昧的。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遂不能顧及冒昧兩字,尚望原諒。」

  雲麟道:「足下有何事見商,不妨說出。如能夠為力,沒有個做不到。」

  六奇道:「此事卻與我無涉,我是代我們家兄奉求先生的。」

  雲麟道:「令兄是誰?」

  六奇道:「家兄叫做朱成謙。」

  雲麟道:「令兄和我是熟人,他有事自己為何不來,到煩足下來做代表。」

  六奇道:「他能來到沒有事了,他昨晚在外邊已被人捉將官裡去。」

  雲麟驚訝道:「究竟為什麼事被人捉去?」

  六奇道:「聽說是為的吃煙。」

  雲麟道:「煙這樣東西,本來是個違禁物,如何能在外邊明張旗鼓的吃,令兄忒也膽大,何況我們揚州這一班打光蛋的,天天專想敲這些竹杠,遇著了花幾個還好,不然就要驚官動府,令兄也是個當地人,難道這些頑意兒都不知道麼?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足下究竟想打什麼主意呢?」

  六奇道:「這縣知事和令親伍老先生最好,兄弟擬懇先生往令親那裡,求他老人家進去說說情,包管可以沒事。」

  雲麟道:「既這樣說法,我停一會兒就去,足下且請先回。」

  六奇見雲麟滿口應承,方才欣然辭出。臨行時還托了又托。隔不上一兩天光景,那縣署裡果然只罰了朱成謙兩塊錢罰金,此案便已了結。在下著書至此,到要繞轉這枝筆,將成謙如何吃煙如何被捉的情由,先行補敘一下,免得諸君說我這部書有許多漏洞。

  原來朱成謙在那困窮的時候,白飯且常常不得吃,那裡還有錢再去吃黑飯。自從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濟,一天便好似一天,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而且營業又異常發達。他因此稱心滿意,把以前所受的窘況,一古腦兒付與東流。不時的偕了知己二三,向那些煙窟中走動走動。其先本因為頑笑,到後來竟刻不能離。好在他手頭已不拮据,遂亦安之若素。不過年分愈久,煙癮愈深,一天縱不吃上兩把煙膏,至少也須七八錢方能過癮。然而他煙雖濫吃,到也選擇地方。在揚城柳巷西邊,有一個秘密所在。論房屋呢,也不過對合兩進,其中卻程設得精緻非常。大門外邊貼了張公館條兒,不知道的絕不敢亂入。

  這主人系前清秀士,後因失館,不得已借此謀生。所喜歷年來獲利恒豐,比較教那窮館時,大有天地之別。況來往的一班煙客,又是商界居多。如遇生人,則一概謝絕。成謙雖跑了好多處,並不曾覓到這個巢穴。可巧這天在街上閒遊,被一個開木行的朋友拉了去。他到了那裡不覺暗自欣喜,以為像這地方,才可坐得。當即托那朋友向主人翁介紹,主人自必歡迎。由是由疏而親,由生而熟。每逢旁晚,輒來這裡狂談。那些煙客們得他以破寂寥,也很和他親熱。常言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當兒煙禁正是森嚴,一天都有十幾起煙案。為成謙設想,大可以暫時裹足,避一避風頭。俟風浪稍平,然後再行前往,庶不至於冒險。偏生他自以為是,覺得那地方秘密非常,絕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仍舊是我行我素,不曾離過一天。誰料樂極生悲,這晚又到了那個地方,房間裡連煙客也看不見一個,忙向主人問道:「今天他們何以不來?」

  主人道:「他們聽見外面風聲很緊,一定是躲在家中。我看朱先生要吃趕快吃幾口煙,莫要像平時那種逍遙自在,頑到三更半夜才走。老實說,不鬧出岔枝兒來便罷,萬一鬧出岔枝兒來,大家場面上均不好看。」

  成謙聽了那主人的話,笑對他道:「你也過於膽小。這有什麼怕頭,便是有人到這裡來抓煙,充起量來無非把你我帶往公庭罰幾文罷咧。除得這一樁,難道還會槍斃不成?要照迷信講,左眼跳財,右眼跳禍,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一直跳到此刻,應該我要闖出禍來。如何我還是好好的,足見迷信這件事,完全靠不住。」

  主人道:「你先生到說得好,抓了去不過罰幾文。要曉得我們吃這碗飯的人,天天擔驚受怕,尋得起,卻歇不起呢。」

  成謙道:「我也是說了頑頑,那裡會到這步田地。」

  正說著早已打了幾個呵欠。他知煙癮已到,忙向那張煙炕上橫躺下來,手裡拿了一根鋼簽,將煙燒得有蠶豆大,裝在煙斗上,呼裡呼嚕的向嘴裡吸。吸了有幾十口,精神始覺復原。登時他又高興起來,遂低低唱了一套黃腔走板的秦瓊賣馬。他在這裡唱著不打緊,到把主人翁急得無可如何,只有向他婉商道:「你先生做好事,可不必唱了。如若要唱,改一天我請幾個人奉陪。目下正鬧著煙潮,還禁得起你先生把我這地方當做戲園子看待。假使因此為人注了意,先生豈不是引狼入室嗎!」

  成謙道:「你莫著急,我嗣後不唱。」

  當下又躺在煙炕上吸了十幾口煙,這才算歇。那主人好容易見他吃過,趕忙將煙具收好了,便催促他回去。他此時且不理會,走出了房間,笑嘻嘻的掏出一個玻璃小長瓶兒,向主人翁說道:「你猜我這瓶子裡盛的什麼東西?」

  那主人道:「不是盛的鼻煙,就是盛的五洲大藥房裡治病藥水。」

  成謙道:「不是不是。我倒下來給你看罷。」

  詎料不倒猶可,倒下來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個煙炮。那主人道:「我才把那個違禁物收起,你又拿出這個違禁來,簡直河字不如可字了,我看你快快把這東西盛到瓶子裡去,免得被人看見,惹起交涉。」

  成謙道:「你可曉得我的這煙泡好處麼?我這煙泡,是用著沉香的末子,和多年廣土煮出來的,專治氣疼的毛病。是凡氣疼的吃下去,沒有個不立刻止疼,無論你拿上多少金錢,想買也買不到。我因物希為貴,所以把他當作寶貝一般,輕易也捨不得吃,然而我吃雖捨不得吃,天天晚上卻要取出來賞玩一番,還可以借此過一過癮。」

  他正有天沒日頭的在裡面胡亂講,忽聽得外邊辟拍辟拍的有人敲門,那主人知道不妙,急忙向他微示了意,然後才出去開下門來,總以為這時候他已將桌上煙泡,收藏淨盡,誰想到這班人蜂擁而進,他還從容不迫,一個個盛向瓶中。說時遲,那時快,為首一個穿制服的巡士,早已搶到他的跟前喊道:「證據在此,你還收什麼!」

  可憐他聽見這句言詞,魂靈兒不由的打從頭頂上飛去,絲絲抖抖的,站在桌子旁動也不動。眾人又到各處搜尋了一會,卻未搜到什麼違禁之物,遂將朱成謙和那主人翁押往縣署去了。幸喜縣署裡當夜不曾訊問,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坐公堂。其時雲麟已面懇伍晉芳,切切實實的寫了一封信,為他說項。縣裡得著伍晉芳的信,所以堂訊了一次,僅罰了他兩塊洋錢。那主人既未搜出違禁證據來,當然是一併釋放。成謙出了縣署後,知此案從輕判斷,乃是雲麟大力幫忙,心裡著實的感激。過了一日,便跑到雲麟公館,預備當面道謝。詎意他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雲麟早被人約出去宴會了。至於雲麟被何人所約,在何處宴會,且閱下文,便能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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