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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第八十九回 詩社聯歡園林雅集 天空照相機械神仙

  卻說雲麟自從托他姨父伍晉芳,代朱成謙進去說項後,過了一日,打聽得成謙業已由縣釋放,心裡到很替他歡喜。正想前往慰問,偏生這天大早,接到一封請帖,上邊寫的是「今日上午十時在孟園候教。」

  下邊是孔小安署名。雲麟曉得小安請他沒有別的事,一定是約去做詩。若是回他沒空呢,非但辜負了人家一番盛意,而且顯見得我不敢赴他們這會。無論怎樣,今天到要前去走一遭。當下在家用過早點,趕忙雇了一輛黃包車,飛也似的拉出北門城外,換坐小劃,慢慢的向孟園進發。……好在雲麟在路上還有會兒耽擱,我且先將孟園詳敘一番,諸君才曉得這段歷史。原來孟園去北門城外三四裡,系當日孟軍長的家屬所建。軍長生前,大有功于吾揚人士,所以落成之後,人遂替他起了這個名字,表示永遠不忘軍長的意思。園子裡面,奇花異草,無不悉備。而況開軒待月,鑿穴成池。假山則堆積玲瓏,畫閣則輝煌金碧。松風入座,抱琴之客常來;湖水當門,打槳之娃時至。

  每到暮春時候,那碧桃花兒開得如同錦繡一般,襯著那綠葉子的芭蕉,顏色格外顯得鮮豔。沿著碧桃樹過去,就是一順五開間的大廳,卻擺設得非常精緻。這地方專為士紳宴會之所,輕易不許遊人進去。其時正是三月天氣,小安便預先借了這個大廳,做他們的詩會。閑言休表,且說雲麟坐在船頭,看那低處垂楊,一絲一絲的隨風披拂,到把浮在水面上的遊魚,嚇了一跳,頃刻間躲得不知去向,心中卻也暗暗發笑。走了一會,已穿過天虹橋闕,孟園房屋,早完全瞧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坐的那個小劃,比先前行得更快。須臾,便在孟園門首靠下。……他俟小劃靠定,這才上岸,一步一步的向園裡走來。

  卻巧小安憑著欄杆遠眺,瞥眼看見雲麟,不禁大喜道:「趾翁果是信人,一約便到,真是我們社裡的大大榮幸。諸位候之良久,就請趾翁往廳上坐罷。」

  說著遂邀雲麟入內。……雲麟偕小安到了廳上,不免和眾人略為周旋,然後坐下。他除得小安、淑庵兩人是會過的,其餘一概不認識。後來還是小安指著眾人告訴他道:「這是季石壺季先生,這是林小午林先生,這是蕭味詩蕭先生,這是趙綺侯趙先生,這是潘宗誠潘先生,這是郭忍卿郭先生。」

  他才一一明白,又向眾人說了些久仰的話,大家方提議做詩。當下小安首先說道:「兄弟擬欲請季老先生,做我們社裡臨時的社長,不知諸位以為何如?」

  眾人道:「季老先生,年高望重,我們沒有個不極端贊成的。」

  石壺見大家都公舉著他,也就不好推卻,隨即寫了題目出來,大家一望,都說:「今天這個題目,很不容易做,能夠做得平平穩隱,就是好文字,再想驚奇出色,越發難了。」

  此時惟有雲麟卻不開口,以為我雖不做詩,但對於今天所拈的題目並不見得有甚難處,偏生他們如此說法,以後恐怕沒有他們所做的題目了。……不談雲麟私下計議,單講眾人之中,要推那個林小午,是做詩的能手。遇著詩會,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他既有這種本領,應該一題到手,立揮而就。無如他是慢工出細貨,向不以快見長。此次又聽見雲麟是一個大詞章家,知道遇了詩場勁敵,萬一做得不好,竟被壓倒,豈不為同人所笑,因此格外嘔心剜膽的,在那裡苦苦思索。說也奇怪,他思索了好半會,連一字兒也想不出。正急得沒法的當兒,偏偏忍卿向他問道:「小午兄可做成了麼?」

  他道:「我第一聯尚未做成,怎還談得到做成功麼!」

  忍卿笑道:「大約你的詩神,今天不在家。所以才這樣慢。若說不會做,告訴誰誰也不相信。其實在我看起來,做詩與作文無異,愈求深則愈晦,愈求工則愈拙。你果真把好勝的心,立刻打銷,隨隨便便寫下去,包管你也有幾聯佳句。」

  他道:「忍翁所說的不錯,我怕的就犯了這種毛病。現在只有依你的辦法,或者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否則恐來不及。」

  他兩人談了片刻,也就寂然無語。不多一會,早已有人完卷。諸君試猜猜此人是誰?就是我這部書中所說的主人翁雲麟了。雲麟素來心思敏捷,筆底下又非常做得快,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筆來,一揮而就。寫完之後,遂交給社長。這時候眾人才做了一二聯,見他業已將卷繳過,都稱讚他是曹子建第二。雲麟此刻可算置身事外,卻不便再在廳上同他們廝混,於是三腳兩步,跑到外面,瀏覽風景。

  無巧不巧,剛剛走出園門,那小劃子上忽然有人喊道:「趾青趾青,你今天為何如此高興?獨自一人到這裡遊玩。」

  雲麟聽見有人同他說話,遠遠地一看,才看出是他的姐夫田福恩,忙即答道:「我那裡會有興致到這裡遊玩,因為朋友約我前來做詩,推又推不掉,所以勉強跑到這個地方,你呢?」

  田福恩笑嘻嘻的道:「我和乩壇上的一班朋友,在湖上草堂赴那蕭鹽商家約,他們這會兒正自談得興高采烈,我卻不喜歡這件事。特地悄悄的溜出來,坐看小劃子向湖中閒逛,不料一頭便撞著你。」

  ……雲麟道:「闊哉闊哉,你幾時認得個蕭鹽商?你幾時又和乩壇上的朋友在一起走?我何以不曾聽你談過。」

  田福恩道:「這是新近的事,我若不和他們常常在一起,固然認不得個蕭鹽商,怕的就窮得要死。」

  雲麟道:「難道你和他們在一起,便有錢可弄麼?」

  田福恩道:「不瞞老弟說,我自從同他們打得火熱兒,手頭便比從前寬裕許多。倘靠我家那個老殺才,按月給我幾文,還不彀我喝水吃。其實他一聲咽了氣,還能夠將錢帶到棺材裡去麼?到了那時,怕不是仍然為我所有。不過目前卻緩不濟急,萬一閻王再和我做了對,叫他活到一百二十歲,那時就急壞我了。……雲麟道:「閒話不談。我到不相信乩壇上,還有錢可弄。試問這錢究竟從那里弄來的?」

  田福恩道:「乩壇也是營業之一種,不弄錢還設他做甚!你可記得當日楊蝶卿為什麼送命,不是為的扶乩麼!他為什麼扶乩,不是為的想弄程大人道周的錢麼!雖則孽由自作,假使他不想弄錢,又何至於扶乩。他不扶乩,又何至於送命。」

  雲麟歎了一口氣道:「你提起楊蝶卿,他真死得可慘。然則你們的宗旨,也是同他一樣,難道也不怕死麼?」

  田福恩道:「你是個聰明人,為何說出這種糊塗話。須曉得弄錢的宗旨雖同,我們卻不曾做著傷天害理的事,怕誰來索命?」

  雲麟被他這一駁,也笑說道:「不怪你罵我,我卻說錯了。但是你們乩壇上弄的什麼人的錢呢?」

  田福恩道:「說來話長。我便告訴你,一時也談不了。總而言之,不相信我們乩壇的,叫他出一文,他也不願意。相信我們乩壇的,叫他捧出成千的銀子來,他也不敢回個不字。惟扶乩的時候到要點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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