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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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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暉道:「祖父那邊,你須跟我去一趟,好歹你自家認個不是。……」 當下便帶同他到了雲青屋內,雲青看見說道:「你們還不曾睡覺麼?」 炎暉道:「兒子特地領孫兒到大人這裡來賠罪。」 雲青道:「有什麼賠罪不賠罪,惟我所說的話,你可告訴他不曾?」 炎暉道:「孫兒件件都答應依著大人行事了。」 雲青道:「這才是個道理。他們這些小孩子,沒有大人來管束,還不知胡鬧到甚麼田地。嗣後稚孫如謝絕交遊,讀書上進,好在小皇又登大寶,不愁科舉不能復興。到那時博得一個功名,也可以榮宗耀祖。」 他在這裡信嘴亂說,炎暉在那裡俯首聽令。只有稚華從旁暗暗的發笑,以為我祖父的年紀已是這麼大,閱歷已是這麼深,何以說出話來,如同朦在鼓裡一樣。莫講復辟未必長久,就使長久,科舉也萬無復興之理。頑固到他,世界上怕沒有第二個。後來又聽他祖父向他父親說道:「我原打算明早五更,率領你們父子,到望闕亭萬歲牌前朝拜。轉念想了想,既舉行這種大典,萬不可草率從事,到要預先佈置一下才好。無如時間匆促,便再快些,當晚總趕不及,只得改為後天罷了。但此地雖非朝堂之上,我們到不能不把他當作朝堂看待一般。假使隨隨便便,非特勞而無功,恐怕還要擔那褻瀆處分哩。我看你將孩兒帶回去,教他先演習演習儀節,不要到了臨時,又手慌腳亂,反被他人拿作笑柄。」 炎暉當即答應了幾個是,也就偕稚華興辭而出。 他倆走到前面,稚華向炎暉問道:「後天拜牌,祖父自然是身著朝服,不消說了。就是父親雖未受朝廷一官半職,少年時也曾擷過芹香,即把朝服加身,名義上還可牽強得過。我呢,自有生以來,與他毫無關係,拜牌時候,究竟穿朝服呢,還是不穿朝服?」 炎暉道:「你既到這個地方,無論你與他有關係,沒關係,朝服一定是要穿的。好在家中箱子裡,收藏朝服很多,你可隨意揀一件去著。」 稚華道:「穿到要穿,我頭上沒有辮發,試問像甚樣子?」 炎暉道:「哎唷,我到忘卻你沒有辮子了。幸虧你提醒我,這卻是一個大大的問題,不然穿起來到也好笑。」 稚華道:「不難不難。等到朝拜當兒,我包管我的腦後,也拖了一條長辮。」 炎暉道:「你說的話我真不懂。」 稚華笑著向炎暉附耳說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炎暉聽了也點頭笑道:「你這戲法,變的真好,你祖父若看見你有了辮子,還不知他喜歡到什麼地步。」 他倆議論了一會,然後回房安寢。……次早炎暉起身,不做別事,先招呼家人往闕園亭子上打掃,並告訴他們,各項應如何陳設。家人領命,如飛而去。有事話長,無事話短。且說那望闕亭要算園中第一個幽雅所在,蒼松合抱,翠竹成行,晚花與斜日爭妍,畫檻和回廊相接。亭子裡面,四周窗格,全嵌五彩玻璃,兩旁安放著幾張海梅的椅子,和大理石的茶几。當中掛著一幅歡門式的杏黃洋縐綢幔,幔子微動,便露出高高一座金字牌位,上頭寫的是「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 九個字。這亭子自從建築了之後,輕易也不許人進去一步。除得雲青每早入內朝拜外,終日價都是關門上鎖。所以風景雖雅,竟無人賞玩。……誰知這天夜靜,亭子內忽然香煙繚繞,燈燭輝煌,把裡裡外外,照耀得如同白晝。其時殘星欲墜,曉露猶零,那甬道上面,遠遠地來了一群人。前頭幾個,有的手提提爐的,有的手提宮燈的,靜悄悄兒在前引導,連一點聲息也不敢出。他們過去,緊跟著三個穿朝服的男子,一個鬍鬚業已全白,花翎紅頂,項下還掛著一串翡翠朝珠。一個年紀約莫五十開外,一個年紀還輕,都是朝冠朝服,輕搖慢步,走到品級墊子跟前跕下,必恭必敬,朝上行那三跪九叩首的大禮。…… 說也好笑,就在行禮的時候,那少年跪下去,剛要站起來,不意自家的辮子,竟被自家的腳踩住了,一個大意,猛不防那條辨子,硬生生和腦後脫離關係。常言說得好,扯動升子帶動鬥,他的辮子掉下不打緊,幾乎把他戴的那頂朝冠也掉下來,他這時幸喜來得快,趕忙將那頂冠兒戴正,還裝出假恭敬的模樣,依舊在那裡行他的禮,然而階下伺候的一班人,看他這種怪相,肚腸子都要被他笑斷,不過不敢出聲。閱者諸君,可知道那少年是誰,可知道那二人又是誰?想諸君不俟說明,早已知是雲青祖孫父子了。他三人行過了禮,雲青忽見稚華頭上辮子不知去向,心裡很為詫異,忙向他道:「你頭上的辮子呢?」 稚華道:「我的辮子,因适才磕頭磕掉了。」 雲青道:「胡說。辮子長在頭上,難道磕頭還會磕掉不成?如果真有這回事,我為什麼不曾磕掉過一回。」 稚華道:「我的辮子是假的,不是真的。」 雲青道:「這又奇了,辮子能夠裝假,我長到老卻未聽見說過。」 稚華道:「我因穿著朝服,沒有一條辮子,殊不雅觀,特地同父親商量,弄了一條假辮,拖於腦後,一來為的是祖父見了喜悅,二來為的是行禮可壯觀瞻,詎料他命運不長,霎時間便和我告別。」 雲青道:「辮子是假的,我明白了。但行禮是斯斯文文的事,為何這樣鹵莽,磕頭把辮子磕掉,下次萬不可再像這樣。」 稚華笑了一笑道:「孫兒下次不敢。」 其實他嘴裡如此說,心中早暗暗發恨:「你還想我到這裡來磕頭麼?我果真重行到這裡來磕頭,除非是民國已消歸烏有,否則寧死不願。」 他一面走,一面想。走不上多少路,便出了園門,折回內室。炎暉因天色尚早,當下遂向雲青說道:「大人與其在這裡清坐,不如仍回房安息。」 雲青道:「你們父子,也可以去睡一睡。」 說畢,大家各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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