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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第八十五回 遺老拜牌演成趣劇 腐儒說夢志在科名

  此時雲青見那少年故意的不睬,越發氣得暴跳如雷,一疊連聲的叫道:「快將他老子喊進來,快將他老子喊進來。……」

  眾人曉得風頭不對,趕忙出去報了信,不多一會,炎暉果然來到裡面,柔聲怡色的向雲青問道:「大人呼喚兒子,有何吩咐?」

  雲青板著面孔說道:「我請你來沒有別事,你養的這個好兒子,連我都不放在眼睛裡。」

  遂一五一十把剛才的話告訴了炎暉。炎暉道:「兒子的兒子不好,就是兒子自家不好。為什麼呢?因為做兒子的養了這個小畜生,到時常代累大人生氣,兒子罪該萬死。好在他跑不掉,等兒子下去,結結實實的痛責他一場,問他敢目無長上。教訓過之後,再領他到大人這裡來賠罪。……」

  雲青見炎暉說得很委婉,登時就把氣平了一半,微歎了歎道:「你的兒子,自然應該是你管,我難道還來討這差使去辦不成!不過我家世受國恩,如何能容這小畜生沒有辮發。況目下故君複位,一定要搜捕那些革命黨人,假使他身著西裝,被人指為叛逆。官家把他捉去不打緊,恐怕我們父子倆還要連坐哩。……」

  炎暉道:「大人放心,兒子可立刻押著他換了裝束。至於辮子呢,他既剪下了一時卻難以復原,惟趕快叫他將辮發蓄起來,免得受旁人攻訐。兒子想的這辦法,大人看可用得麼?」

  雲青道:「你照這樣辦法也罷。」

  炎暉隨即別了雲青,一直跑到廳上坐下,忙對家人說道:「你們看少爺可在家不在?如在家,就說我有話同他講。」

  家人去了半日,前來稟覆道:「少爺已經出去了。」

  炎暉道:「少爺既已出去。等他回來再說罷。」

  大家遂唯唯而退。……」

  在下著書至此,到要將炎暉兒子的歷史,先行敘說一番,閱者方能明白。原來炎暉只生這一子,名叫稚華,他的性情,與他的乃祖大相反背,平時對於學問上,並不甚注重,專喜歡在外面結交朋友。他有一種癖病,不問什麼人,只要談得來,便成相識,階級這一層,到可不論。所以他的朋友雖多,流品很雜,他卻毫不介意。不過這風聲傳到雲青耳朵裡,也曾當面把他責訓過幾回。稚華總說是,現在世界各國,最重平等,我不懂什麼叫做富貴,什麼叫做貧賤,今日貧賤,焉知他日不富貴。今日富貴,焉知他日不貧賤。世變靡常,誰能夠保得住自己。即以我家而論,目前雖聲勢煊赫,數傳而後,安見不為輿儓,為皂隸,到了那時,哼哼我不但不敢驕人,怕的人將轉而驕我了。……雲青聽了稚華這番話,覺得他有意挺撞,不由的震怒非常,急忙將家法持在手中,虎也似的跑至稚華跟前,擬欲重重責他幾下。幸虧稚華躲閃得快,反把雲青跌了一交。等他慢慢的站起身來,稚華早已去了好久。他這時又好恨,又好氣,坐在椅子上,惟有暗自嗟歎道:「家門不幸,出了這種不肖子孫,將來又如何能克昌厥後呢。」

  不談雲青在那裡傷感,且說稚華見他祖父跌倒之後,曉得這事鬧大,一定不得開交,趕即溜了出去,然而心裡終不以祖父為然。何以呢?他以為英雄出自屠沾,豪傑生於微賤,自古以來,史不勝載,難道我結交這班人,就沒有益處麼?因此他輕易也不和雲青見面,每天除了食宿外,一天到晚,均在他們組織的俱樂部裡任意盤桓。卻巧這年揚州光復成功,稚華欣然自喜道:「我家那老頭兒的氣焰可以稍殺了。」

  一面說,一面便命剃髮匠,將腦後那條豚尾剪去,一直跑回家來。其時雲青正替清室抱著不平,忽然見他光頭而入,便問他道:「你的辮子安在?」

  稚華道:「辮子麼?我已剪去了。」

  雲青道:「你為何把他剪去?」

  稚華道:「我們既做了共和國的國民,還要這辮子何用?有辮子的,便是反叛。」

  雲青道:「照你所說,我頭上也有辮子,豈不是個反叛嗎!」

  稚華道:「祖父頭上有辮子也好,沒辮子也好,不關我事。我只曉得我剪辮子的自由權,是天賦我的,也不容別人干涉。」

  雲青被他搶白一頓,剛要發話,稚華早又如飛去了。說也奇怪,他祖孫倆天生的氣味不投,碰見一回,便有一回衝突。此次稚華穿著西裝,打從雲青面前經過,深恐為他看見,又惹出他許多話來,所以頭也不抬,匆匆而走,誰料冤家路窄,他早已看得分明,大聲喊道:「站住站住。」

  這當兒稚華知道不妙,仍然用他的慣技,大踏步望外飛跑,任你喊得舌燥口幹,罰得誓他也不掉頭一下。這又什麼緣故呢?他因為雲青得著張勳復辟的信,自必得意非常。萬一被他叫到跟前,定要受他百般囉唕,不如裝著不聽見,到那俱樂部裡避一避風頭,省得自討其辱。其實稚華素為他父親所鍾愛,對於他從不曾有過一次惡聲。雖今番忤逆了祖父雲青,便不出戶庭,也未必大施鞭撲。然而他提心吊膽,終覺得實逼處此,反叫老父左右為難,是以立刻離開,好讓他有轉圜餘地。一直等到二更時分,他才回轉家中。還喜炎暉此際尚未安眠,遂叫來問他道:「稚華,你今天為甚又得罪你的祖父?」

  稚華道:「我今天且不曾見著祖父的面,如何會得罪他呢?」

  炎暉道:「已往的事,我也不談。總而言之,祖父年高,難保說話不瑣碎,你喜聽則聽,不喜聽亦可置若罔聞。若同他駁詰起來,你有理也是沒理。自今以往,你把此語記著,家庭裡自可和睦相安。」

  稚華道:「祖父如像父親這樣教訓,我也不敢違拗。但他老人家專用壓力來對待,叫人好生不服。」

  炎暉道:「大凡上了幾歲年紀的人,都有些不合時宜。我遇事尚且忍受,何況你是孫輩,格外要忍受些了。我最後還有兩句話囑咐你,祖父為你穿了西裝,沒有辮發,著實在那裡生氣了,你可依我勸,明日先換了服式,頭上辮發,隨後再留不遲。你看究竟是怎樣?」

  稚華道:「西裝不西裝,到不成問題。至於留辮這件事,尚容我細細考慮。」

  炎暉道:「你呆了,這交涉專為復辟而起,如果復辟取消,你還留什麼辮子。」

  稚華道:「父親既這說法,我一一遵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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