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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晉芳道:「宣統重行做了皇帝,就叫復辟。」

  三姑娘道:「管他復辟不復辟,只要地方上安然無恙,我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罷了。」

  晉芳道:「你真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個個人像你的心理,那到沒有話講。無如有幫助他的,即有反對他的。萬一反對他的抗命不服,勢必訴諸武力。不問誰勝誰負,說到歸根,總是我們這一班小百姓吃苦。到那時什麼叫做我的身家,我的財產,一古攏兒都付諸浩劫,還談到吃的穿的住的麼!」

  晉芳說出這番話不打緊,直把個三姑娘問得啞口無言。其時雲麟趁勢從旁問道:「姨父所論極是。不過這不幸的消息究從何處得來的?」

  晉芳道:「縣裡适才請我去,就為的接到省裡電報,說是張勳帶兵入京,驅逐總統,擁戴宣統復辟。目前時局,雖危如累卵,然而我們江蘇為保持治安計,各知事仍宜照舊供職,鎮懾地方等語。他遂求計於我,我道:上峰既叫你這樣辦法,你就這樣辦法。復辟成功不成功,大約不出十日內便可解決。到了那時,你再看事行事罷了。至於我們地方上既然得了這個風聲,到不可不非常戒備。一來為的是嚴防土匪,二來為的是安慰人心。在賢侄看來,我這計畫可是的麼?」

  雲麟道:「好個嚴防土匪,安慰人心這八字,真抵得賈長沙一篇治安策,舍此那裡再有別的妙法。我最可笑的,是那個張勳,他也不看看各方面空氣何如,糊裡糊塗,竟做出復辟這件事,他不失敗,可抉我眸子去。所慮因這事牽動我們揚州市面,那末地方上登時就現出一種不穩氣象來了。依我的愚見,現在揚州的紳商學各界,到要結成團體,在商會裡面開一個緊急會議,叫那些商家安居樂業,如同行所無事,不必過事驚慌,致與自家營業有礙,這舉動到是不可少的。」

  晉芳笑了笑道:「商學界呢,我卻不談。至於我們紳界中,意見也不一致。有的贊成張勳復辟的,有的不贊成張勳復辟的。不贊成張勳復辟的,以為我國共和尚在幼稚時代,便竭力擁護,猶恐不能鞏固,若再從中破壞,豈不是與國家有意做對嗎。贊成張勳復辟的,他也另有一種用意,以為我們當日皆是朝廷命官,硬生生地被那革命黨將飯碗砸掉,今幸他代我們達了目的,我們雖不在從龍之列,亦可附驥尾而名彰,甚至把自己所有的私財,暗暗助他的軍餉。我此時卻不必明言其人,賢侄過後,自會曉得。」

  雲麟道:「薰蕕異器,涇渭途殊,原不足責,然而我為若輩設想,清廷虐政,還受不夠,一定要望他復辟則甚?這真令我大惑不解。好在大局雖鬧得天翻地覆,畢竟離我們揚州還遠,我們姑且坐觀成敗罷咧。侄兒此刻便須回去安慰母親,怕他老人家得了這信,嚇的慌了。」

  晉芳道:「我也想到這裡,你母親終究是個女流,如何會知道深淺,到是你趕回去安慰她一下,免得叫她們害怕。」

  雲麟道:「那末,我就此告辭了。」

  說著便分手而去。

  這時候揚州城裡,得著張勳復辟的信息,一傳十,十傳百,莫不驚懼異常,都道:「昔日還說是謠言,今竟成為事實了。可憐我們這些百姓們,不曾過了幾年安安穩穩好日子,眼睜睜又要受那滿人虐待,這不是我們命中註定的麼!常言說得好,甯做太平年間一條狗,不做擾亂年間一個人。萬一他們竟因此打起仗來,究竟叫我們往那裡躲避?我們既無處躲避,豈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嗎!……」

  不談那些人心裡怨恨張勳不已。單說揚州有一家巨紳,姓程名宗敬,表字雲青,是程道周程大人之子。他先前也做過一任漢黃德道,後來在任上弄了幾文,也就辭官不幹,回家享他的清福。在他手裡,建築了一所園林,名叫闕園。闕園裡面,又朝北建築了亭子一座,名叫望闕亭。取其身雖寄跡江湖,心終不忘魏闕的意思。可惜他頭腦太舊,對於新學這一層,詆毀不遺餘力,嘗對他兒子炎暉說道:「吾家世代書香,都守著聖賢遺訓,以致得有今日,萬不可像那些學洋學的少年子弟只讀會了愛皮西提幾個字母,他便自命不凡,其實按實下來,毫無一點根柢之學。將來若這班人出而治國,我怕的不但不能把國治好,並且還要將大清的一統河山,斷送在他們手內呢。」

  他所以遇著出洋留學生,也不拿正眼去瞧他一下。偏生這年辛亥,留學生紛紛回國,協助黨人,在武昌起義。他聽見革命二字,這氣非同小可,登時急得著跺腳罵道:我皇上不知花費了多少的金錢,送他們出洋留學,原想他學成歸國,為朝廷效力,誰料到恩將仇報,竟敢造起反來,他們還有點人心麼?及至清室推翻,宣統遜位。他知大事已去,遂向北叩首,哀哀痛哭的說道:微臣不能報皇上犬馬之恩,手刃那些叛賊,有何面目見先皇於地下,從此就絕粒不食,雖經家人百般勸解,堅執弗允,大有南山可移,此身終不可不死之雅。幸虧他有個得寵的姨太太,叫做毛姨,平時言出計從,不曾違拗過一次。

  此番見他竟要抗節首陽,以身殉國,卻不忍從旁坐視,遂上前勸道:「老爺為國捐軀,自屬正常辦法,旁人何能阻擋。不過沖人尚在,還須想個妙策,把他複位起來,才是做臣子的道理。若說一死便卸其責,知道的固以老爺為忠,不知道的還說是老爺沒用。我嘗聽見老爺講,死有重於太山,死有輕於鴻毛,像老爺這樣死法,究竟是重於太山呢?還是輕於鴻毛?在侍妾的愚見,老爺到要振作精神,聯絡那一班有實力的同志,預備將來復辟地步,這才算是忠於清室呢。倘死得不明不白,定然要被人笑話呢。……」

  雲青這時被他提醒,不禁轉憂為喜道:「我不料你這小妮子說出話來,句句確有至理,好好好,你們就拿參湯來給我吃罷。如果有人再勸我死,我也不死了。」

  閤家見他能回心轉意,到也感激毛姨不淺,然而他始終不忘清廷之德,便在那望闕亭上,設了一個萬歲牌兒,每天五更早起,穿著朝服朝拜一番,然後退歸私室,任外間怎樣鬧法,他也不管,暗地裡卻和那張勳常常通信。

  這天午後坐在園中非常煩悶,毛姨知道他又為了甚麼事體,那臉上才現出不豫之色,忙笑說道:「老爺春秋已高,還不尋點快樂,要這樣煩悶做甚?即有甚不遂心之處,也宜把他打開,得過且過。」

  他道:「你們婦人家,如何曉得我的心事。我想民國自成立以來,如今已過了數載,什麼叫做行政,什麼叫做用人,無非全是些自私自利。若以清代兩相比較,格外腐敗不堪。我皇上深居北海之中,名則尊崇,實則無異於拘禁。言念及此,怎不為之痛心。」

  毛姨道:「眾擎易舉,一木難支。老爺如望清室中興,還須和張大人那邊商酌為是。」

  他道:「原是的。無如張大人那邊,到有好幾天沒得信來了。我心中煩悶,就是這個原因。」

  正在那說話的當兒,忽接到張勳一個密電,說是:「時機已熟,缺乏餉糈,尊處即請代籌若干,俾資接濟切盼。勳叩。」

  他接到這電之後,先前滿臉愁容,頃刻間已消歸烏有,笑對毛姨說道:「正說曹操,曹操就到。好了好了,我的素志可以償了。」

  一面著人往銀行裡托他出一張五萬元支票匯去,一面又叫人取酒來,和毛姨痛飲,似乎慶祝凱旋。其實他酒量有限,飲了數杯,便醺然大醉。毛姨當下遂命僕婦們扶著他進了房間,讓他和衣而臥。過了幾日,果不其然,外間早轟傳張勳復辟那回事。他暗自想著道:「皇上複位,雖屬是我輩功勞,說到歸根,畢竟還是大清的洪福。不然,近幾軍隊很多,豈沒有人出而反抗。足見人心歸順,天不亡清,才能夠不折一兵,不勞一矢呢。異日酬庸錫爵,首功卻要讓張勳。我呢,還在其次。」

  誰知他正在那裡洋洋得意,忽有一西裝少年,從他面前經過,他看了這種怪相,登時大聲喊道:「畜生站住,畜生站住。」

  那少年好像不曾聽見一般,仍然他走他的。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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