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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晉芳道:「不是不是,我适才會見由北京下來的一個朋友,他說現在北京城裡,謠言鼎沸,都鬧張勳早晚進京,便要復辟。這原是一種空氣作用,未見得就成事實。然而風聲傳遍,商界則銀根奇緊,居民則遷徙靡常,爻象很不大對。我想他身處其境,所說的話,絕不會假,賢侄以為何如?」

  雲麟道:「張勳呢,平情而論,自是清室一個忠臣。但他既做了清室忠臣,卻不應再做民國官吏。蓋棺論定,千載下清議難逃。況乎復辟這件事,何等重大,成則為開國之元勳,敗則為人民之公敵。張勳雖愚,恐未必不熟權利害。即使他達了目的,也不過如袁世凱之八十三日皇帝,曇花一現,斷斷不能持久。何以呢?在前清時代,人民腦筋中,尚不知共和為何物?雖受了專制之毒,惟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政體既改了共和,忽然又複行專制,人民即無實力與之反抗,我逆料那些愛國的偉人,必有提一旅義師,殄此小丑者。到了那時,復辟二字,怕不是就此煙消火滅麼。」

  晉芳道:「賢侄的議論,實在是顛撲不破,到叫老夫不能不佩服你呢。」

  三姑娘見他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津津有味,又不知道他們談的什麼事,忙笑著說道:「你們已談了許久,肚子想已談餓了,也應該休息休息。」

  隨即命僕婦到裡面端出兩碟茶食,擺在他兩人面前。他兩人也不客氣,一面說,一面吃,彼此約莫談了好半會,雲麟才起身向晉芳夫婦告別。晉芳的意思,還想留他談談,雲麟道:「我回去預備代儀妹妹撰那匾對,早一天成功,好讓他早一天還願。」

  其時晉芳因他說這話,也不再留,一直送他到大門之外。

  他別了晉芳回去,便將淑儀還願的事,一一說給紅珠聽。紅珠道:「你既誇下大口,代他撰那匾對,就要撰得驚奇出色,壓倒元白,才可以自負。若胡亂縐成了一付,姨父訕笑還在其次,怕的被旁人看見,一定說你不知放的什麼屁了。」

  雲麟冷笑了笑道:「騺奇出色呢,自不敢說。便不好些,也不至於如同放屁一樣。好在我還沒做出來,做出來你再看罷。此刻同你辨白也無益。」

  他和紅珠賭了這口氣,終日坐在書室裡,苦苦思索。不是有了上句就沒有下句。有了下句,就沒上句。急得他連飯也不想吃。紅珠道:「何苦呢。你為了這件事,把自家身體弄壞了,反叫儀妹妹對不住你。」

  無如他好勝心重,任你怎樣說法,他只裝著不聽見,仍然在那裡用他的苦功。其實文字這一道,愈求工愈拙,愈求深愈晦,不問你是個博學通儒,到了文機塞住的當兒,雖下筆也難成一字。忽然這天晚上,他的靈機觸動,竟把匾對完全想好。匾額上用的四個字,是「至誠感應」,聯句是「土地示威靈,脈脈沉屙能解脫;因緣期遇合,綿綿長恨願消除。」

  想好之後,念了一遍給紅珠聽。紅珠道:「我雖不大懂,這幾句話聽到耳朵裡,似覺得入情入理,你不要再改了,明天寫成,親自帶到姨父那邊去罷。常言說得好,慢工出細貨,你費了幾日功夫,才撰就一付好對聯來,也不枉你用盡一番心血了。」

  雲麟見紅珠如此褒獎,笑問她道:「我這一付對聯,是放屁呢,還是不放屁?」

  紅珠瞅了他一眼說道:「我說了一句頑話,你還要來補找,我始終說你是放屁。不過這屁有香臭之分罷咧。」

  兩人調笑了一會,也就歸寢。

  一宵無話。次日早起,雲麟卻不去做別的事,單用那箋紙恭恭楷楷,將所撰匾額對聯,寫在上面。喊了一輛黃包車,飛也似的直向晉芳公館而去,卻巧晉芳尚未出外,見了雲麟,忙不迭的招呼他坐下。雲麟道:「姨父還不曾出去麼?」

  晉芳道:「我今天雖有酬應,此時出去卻還嫌早。」

  雲麟道:「侄兒已擬了一付匾對,特地送過來呈政,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當下便從衣袋內取出那張箋紙,遞給晉芳。晉芳見他寫的是一筆靈飛經,字字如時花美女一樣,不由的見了生愛,遂大加讚賞道:「我不料賢侄的字近來寫得這樣好法,字如此,文更可知。」

  又望那聯句,果然不謬,重行接著說道:「似此筆墨,雅俗共賞,恐怕你從的那位何老先生,一世也做不出。雲麟道:「謬承獎許,愧不敢當。只要姨父看了無甚疵處,叫人就送去做罷,遲了又須耽擱時日。」

  晉芳道:「這話說得在理。」

  立即把伍升喊進來,將匾對底稿交他,趕快送往那店裡去,限一星期要有。伍升奉了他主人之命,何敢怠慢,即時便去辦理。雲麟當向晉芳問道:「還願在什麼日期呢?」

  晉芳道:「俗說初一十五不揀好日期,我們就擇了下月初一罷。好在尚有十幾天,還可以舒舒徐徐的預備。」

  雲麟道:「過於局促,卻不免丟頭落尾,下月初一再好不過,屆期我當來料照。」

  晉芳道:「定然奉請。」

  一面說,一面便站起來。雲麟知他要到人家去酬應,也不多坐,逕自回家去了。……且說淑儀還願的日期,既然擇定,不無的要買這樣,買那樣。幸虧伍升還能做點事,所有應用各物,莫不辦得齊全。到了還願這一天,又有雲麟幫助他,自不消晉芳夫婦過問。誰料街坊上預先得著這個消息,那些左鄰右舍婦女們,早打扮得整整齊齊,出來瞧看熱鬧。約莫已初光景,遠遠地才聽見洋鼓洋號的聲音,不上一刻功夫,軍樂隊已打從市面過去。接著又是一班細吹細打,吹打之後,那些執事的始一一走來,有的扛著旗杆的,有的捧著匾對的,有的挑著盒擔的。那旗杆和匾對上面,都掛著一幅大紅粉綢,隨風飄展,煞是好看。

  後面還緊跟著兩乘四人抬的大轎,轎中所坐何人,不待在下說明,閱書諸君,一定知為三姑娘母女了。其時雲麟已先在那靈土地廟守候,等到他們齊至,非特神座前香燭業已點好,而且一萬頭的鞭炮,早劈劈拍拍的燃放起來,音樂悠揚,香煙繚繞。三姑娘母女,始扶著僕婦跨出轎門,慢慢的走至神前,合掌行禮。禮畢,又賞了廟祝兩塊洋錢,仍複上轎回寓。他母女剛抵寓所,早見雲麟和晉芳在那裡閒談。三姑娘遂向雲麟說道:「你為何回來這般快?」

  雲麟道:「姨娘行禮的時候,我已先走一步呢。」

  這話沒有說了,外面有人進來回道:「縣裡大老爺,請我們家老爺即要進署,有要事面議。」

  晉芳聽說有要事面議,忙對雲麟道:「賢侄可在此午膳,我去去就來。」

  雲麟道:「姨父且請自便。」

  此時晉芳也無暇回答,匆匆坐著轎子,趕向那縣署而去。這且按下不表。單言雲麟在他姨娘家裡吃過午膳之後,本擬就此告別,但不放心縣裡請晉芳議的什麼事,一直等至下午,晉芳才行回轉,氣吁吁的說道:「你們可知道宣統皇帝已經復辟了?」

  雲麟聽了復辟的話,心裡吃了一嚇。剛欲詢問這信息從何而得,不意三姑娘搶先問道:「怎樣叫做復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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