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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大家議定,第二天遂將研究會遷入都天廟內。又因會中各事,沒有人負責,無頭無緒,難以辦事,複擇了一個日期開會,選舉幾個幹事,擔任各部的會務。所以何其甫今天遇著雲麟,就是到那會裡去開會……

  他兩人走到廟內,嚴大成、古慕孔那幾個人,早已在那裡拱候。何其甫向眾人拱拱手道:「吾因途遇雲生,欲偕之來,致遲遲吾行,累諸君久候矣。」

  嚴大成道:「現在離開會時尚早,其翁不妨略為休息,我們再用午膳罷。」

  雲麟當下招呼了眾人,隨便坐下。停了半晌,廟祝進來說道:「隔壁劉飯店裡,已將飯菜送來,先生們就吃罷。」

  何其甫道:「趁熱也好。」

  話沒說完,那飯店裡的人,早端上一碗肉絲豆腐湯,一盤芹菜炒百頁,大家因五臟廟裡正鬧饑荒,就吩咐一聲裝飯,不管青紅皂白,狼吞虎嚥,有如風捲殘雲一般,吃得飛快。此刻只苦了雲麟,他正在嘴裡將那飯珠兒一顆一顆的咀嚼,再看那兩樣菜,被他們完全吃得乾乾淨淨,勉強吃了半碗飯,就把筷子放下。何其甫見他放下筷子,忙很關切的問道:「菜味果何如乎?吾食之,其味甚美,何子之吃飯僅半碗也?」

  一面說,一面拿眼睛朝桌上一望,一點菜星兒也沒有了,好生無趣。便從身邊掏出兩個鵝眼錢,叫人去買小菜。雲麟當即攔住他說道:「我實在飽了,不必費事。」

  他們在這裡說話,那到會的人,已紛紛而至。雲麟趁這當兒,站起身來各處閒逛。剛走至廊房之下,見窗槅裡面黑魆魆地安放著一口靈櫬,白慢低垂,灰塵滿桌,陡然觸起楊靖當日扶虯那回事,愈覺得無窮感慨,癡立不動。幸喜鈴聲玎璫玎璫的送到他耳內,他才大踏步跑入會場來。看那主席,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先生何其甫。這時也就屏聲息氣,入了座位。只聽得何其甫在當中站著說道:「諸君今日之前來,非為文言統一研究會之成立乎!然而諸君亦知文言研究會果何為而設也?今有人焉,以文化為標榜,以白話為科律,欲推翻吾文言者,是非今之妖孽乎。不但得罪吾先師,即吾人之設帳授徒者,亦將與之勢不兩立矣,何也?妖孽興而正氣衰,白話之文既盛,則吾人此後尚有立足之地乎?是此妖孽者,即吾人之敵。敵人不去,吾人固無安枕之日矣。此吾文言研究會設立之宗旨也。」

  何其甫正說到這裡,那四面的掌聲,拍得同轟天價響,幾乎把雲麟的耳膜震破。無巧不巧,靠著雲麟旁邊有一個大胖子姓王的正在那裡手舞足蹈,似乎表示他一片熱忱,誰知他自家坐的一張板凳,不甚堅固,偏生他又過於用勁,猛不提防,那只板凳,忽然折斷,一交跌倒在地。大家莫不嘩笑。因此會場上登時鴉飛鵲亂,不多一會,仍複鎮靜。何其甫又接著說道:「夫吾人固以私塾為性命者也,設不極力與彼妖孽為敵者,不啻吾人之性命,懸於彼妖孽之掌中矣,吾人今日誓不能不擁護文言,以圖自己之立腳地步。然則文言統一研究會,烏乎不設!今日者,選舉各部幹事之日也,願諸君各憑良心之主張,勿為權勢所侵奪,則企予望之矣。」

  他的話剛說畢,那掌聲又複拍個不住。掌聲停後,何其甫和嚴大成手內各拿一搭選票,挨次分散。眾人接票在手,隨即用筆填好當選人姓氏,投入那個票匭。……

  其時管票匭的是汪聖民、古慕孔、龔學禮,他三人等到大家投畢,然後檢出各票,唱名記數。末了,何其甫以六十四票當選為總務部幹事。雲麟以五十二票當選為財政部幹事。嚴大成以四十八票當選為文牘部幹事。古慕孔以四十三票當選為講演部幹事。汪聖民以三十六票當選為交際部幹事。龔學禮得票次多數,列入候補。在這唱名的時候,雲麟見選出諸人,也有自家在內。

  及至唱到他的姓氏,他才知被選為財政部幹事,心裡撲通撲通的直跳,暗自詫異道:「不好了,我上了我先生的當了。他把我誘得來,代他們主持財政,無論我不善主持,即是善於主持,這會裡進款,單靠著每人捐助幾文,如何能支持長久。萬一到了山窮水盡,我豈不要掏出腰包。古語說得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本來是個事外之人,如今被他們拉了入會,掌管出納直無異庸人自擾了。與其日後發生糾葛,不如當場辭退,還可以免了一番口舌。」他主意想定,才欲發言,忽見何其甫正色向大家說道:「我同人承諸君選為各部幹事,自當各盡其職,以副厚望。如有心存畏葸,不肯負責者,非獨諸君視為公敵,即余亦誓當撲殺此獠。」

  雲麟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就像先生和他為難一般,舌頭伸出來,嚇得縮不進去,只好權且默認,停兩天再作計較。否則,自家討了沒趣,還辭不掉那個幹事,這又何苦呢。他雖在這裡打算,但見晚鴉噪樹,夕日沉西,會場中人,已漸漸紛如星散,也就急不擇步,匆匆回轉家中。紅珠見他走來,笑問他道:「你大早便去問你儀妹妹的病,為何到了旁晚,你才回來,想必在他家有甚事耽擱?儀妹妹的病可好點麼?」

  雲麟道:「儀妹妹的病,聽說是好些了。」

  紅珠道:「你難道不曾見著她?」

  雲麟道:「我到她那裡去,她闔家還未起來,這是門房裡的人告訴我。我得著他這信,知道此時進去也沒用,遂自折回了原路。誰知我活該晦氣,走不上多遠,偏生就撞著我那寶貝姐夫田福恩。好容易想法撇掉他,偏生又撞著我那寶貝先生何其甫,一直被他纏到此刻,才可自由。再想前去望一望,已來不及了。」

  紅珠道:「哎唷,你遇見這兩人,真是你的魔頭星。好在你今天雖不曾去問病,我到代你打聽出來了。」

  雲麟道:「你怎生打聽出來呢?」

  紅珠道:「自從你大早出門之後,我總以為你回來吃午飯,那曉得等到你兩點鐘,連影兒也不見一個。還是母親說,他一定被姨娘留住了,我們不如吃了罷。然而吃雖吃,我總放心不下。不愁你被人拐了去,單怕儀妹妹有了什麼意外,你才不得分身,所以特地派人去打聽。後來打聽的人,回來報告,說少爺清早曾經去一趟,問了問信,也不曾站住腳,便走了。伍小姐的病,卻比昨日減輕許多,飲食也能稍為進一點,叫我們家太太少奶奶放心。我其時聽見他的說話,方知你到了別處,萬不料被他們纏住。照這講法,果然是你運氣不好。」

  雲麟道:「被他纏住不算事,現在又把籠頭套起來。」

  紅珠道:「你把什麼籠頭套起來?」

  雲麟遂將何其甫如何約他去到會,如何當選為財政部幹事,一五一十,詳細告訴她。紅珠微笑了笑道:「恭喜,人人想不到手的那個財政部長,今番被你做著了。你做了財政部長,就有錢可賺,為甚還不願意呢?」

  雲麟道:「你當做的是內閣裡那個財政總長麼?如果是那個財政總長,到還可以做得一下。這又什麼緣故,因為做了那個財長,成大捧銀子就有人送得來,帶慌說,借一種外債,至少也弄個幾百萬回來,國家再窮些,他且不問。無如這財政部是我們會裡設的一種機關,專管銀錢出入。有且你想想,像他們那些窮醋大,組織一個會,能有多少錢經費,假使我擔負了這個職務,有錢呢,還可以支持得住。到那沒錢時候,我和誰去要錢?一定我要拿出錢來賠墊。我好好日子不過,反為他們去想心思,究竟值得不值得?我說這話,你不要駁詰我了。當時他們既把你選出,你為何不辭去不幹?然而我也有我的苦衷,你可知我的那個先生,素來是不講情理,一味的專用壓力。他不動氣便罷,動起氣來,也不問你有面子沒面子,照常痛痛的責罰一頓。何況他表面上似乎抬舉我,我若冒裡冒失的當場辭職,他即不好怎麼樣,過後也要恨我一個大洞。咳,我真是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紅珠道:「你難道沒有個方法想麼?」

  雲麟道:「我對於這件事,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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