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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第八十三回 逞談鋒當場演說 辭職務暗地輸金

  且說雲麟和田福恩在靜樂園分別,生怕他糾纏不已,不好到淑儀那裡去探望,所以他一問,便老老實實回他說有事,其實雲麟何嘗有甚事,不過想借此脫身罷咧。……這當兒時已晌午,雲麟別了田福恩,匆匆忙忙,徑往伍府那條路走去。誰知事有湊巧,剛剛離伍府不遠,對面忽來了一人高聲喊著:「雲生雲生。」

  他抬頭一望,見是他的先生何其甫,自家暗暗發急道:「方才撇掉那個冤家,又撞著這個冤家。今天我真倒運,淑儀那裡,一定是去不成了。」

  ……然而他心中雖恨,嘴裡卻說不出,只得必恭必敬,站在旁邊,請叫了先生一句。何其甫道:「子來前,吾語子。」

  雲麟見他說得文縐縐的,又好笑,又不敢笑,忙說:「先生有何吩咐?」

  何其甫道:「子亦知今日文言統一研究會開會選舉乎?」

  雲麟道:「學生不曾接到此項傳單,怎樣會曉得。」

  何其甫道:「如其不知,非子之罪也。今者吾明明告子矣,子曷不從我於會場之上,觀其光而投其票乎。否則,是放棄選權也,烏乎可!」

  只管滔滔的說個不了,到把雲麟吵得昏天瞎地,不知道答應他,好不答應他好。答應他呢,登時就要跟著走。不答應他呢,他發起那古怪脾氣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戒方,竟能夠在人跟前打我手心幾十下,那末我豈不討個沒趣。於是沉吟了一會,方才回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何其甫聽他說出這兩句書,越發得意,遂又點頭晃腦,用手指圈而又圈道:「聖門高弟,首數顏淵,吾今而後顏淵子矣。」

  他任性在那裡左一句右一句的,咬文嚼字,旁邊站閑兒的,不知他鬧甚把戲,都圍著來看熱鬧。還是雲麟說道:「天已不早了,我們趁此去罷。」

  這時才把他的話頭打斷,帶著雲麟,一步一步,慢騰騰的向那會場走來……

  諸君閱書至此,可知道那文言統一研究會,設立在什麼地方呢?原來他們這文言統一研究會的機關,其先本附設在何其甫書房裡面,那時不過他的幾個同志,什麼嚴大成呀,古慕孔呀,汪聖民呀,龔學禮呀,常常在那裡集議,雖說房屋褊狹,尚不覺得擁擠。後來城裡的一班私塾先生們,也因文言消滅,對於他們將來的飯碗,不無有點關係,遂也不招即至,紛紛加入,遇著集會,自然而然那地方就不能容納了。大家見了這樣情形,沒一個不主張將研究會另遷一個寬闊所在,因此徵集意見。有的說是史公祠的,有的說是平山堂的。當經公眾討論,都說這兩個地方,好是再好沒有,無如路途太遠,城裡的人,跑到城外去開會,殊苦不便。況且那些禿驢們,素以金錢為目的,我們不把租金送給他,他如何就肯允許。現在會裡的經費,尚無從著落,那裡拿出錢來租房屋呢。何其甫聽了他們的話,也不加可否,出其不意,忽從旁拍案叫道:「通通通。」

  他這一拍不打緊,反把在座的人嚇了一跳,不知道何先生為何如此,鹹呆呆的望著他一言不發。只有古慕孔素來和他很有意見,隨即咭咭吧吧的問道:「你你你敢是發發發了什什麼瘋瘋瘋病,不不不然,你你你就是是是吃吃吃了黃黃黃豆豆豆下下下去了。」

  何其甫見他越著急,越發故意哼道:「小古乎,我豈真發了什麼瘋病乎哉,而喊也。」

  又接著哼道:「我豈真吃了什麼黃豆下去了乎哉,而喊也。」

  其時古慕孔見何其甫喊他小古,這一氣非同小可,忙卷衣據袖,摩拳擦掌,要向他用武。幸虧旁人竭力解勸,古慕孔才不至暴動,然而他餘怒未息,還自言自語道:「你你你喊喊喊我小小小古,難難難道你你你不不不是是是個小小小何。」

  何其甫這時裝著不聽見,遂用釅茶將自己嗓子打掃了一下,向大家說道:「適聞諸君之偉論,不禁令我五體投地矣。何也?夫吾研究會之設立也,何異乎今日之中華民國乎。夫中華民國之行事,非錢不行者也。文言研究會之集會,亦非錢不行者也。然而不言錢則已,若一言錢,則財政之困難,固不僅為吾文言研究會已也,國家且然,而況吾人飽學之士乎。是以今日之開會也,其事務厥維有二。其二維何?一則籌款,一則地點也。籌款之言有待諸君之共商,姑毋論矣。而地點之尋覓,余固有現成之房屋在焉。不但無需乎租價,且可聽我以自由,其事之完善,固無有逾於此者矣。」

  他話還沒有說完,大家就不容他再往下講,眾口同聲問道:「其翁說的這個地方,究竟在那裡呢?」

  他此時且不理論,他但徐徐的宣佈他的文言演講道:「諸君乎,亦知此地點果何在乎坐?吾語子,諺有之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諸君亦知此為何地乎?以諸君之躁而且急也,將遲遲吾言矣。」

  眾人見他不肯說,還裝出那假斯文的怪樣兒,心裡好生不悅,然又不敢公然得罪他,都道:「何其翁可不必鬧了,快點說出來,讓我們也喜歡喜歡。」

  何其甫笑道:「吾固欲言者也,然而諸君子之性躁且急,不待吾辭畢也,而噪止之,吾尚何言哉!然而吾苟不言者,諸君子亦得毋謂吾太過乎。雖然,此何地也,諸君子猶憶吾輩昔日創立惜字會之都天廟乎?屋雖陋矣,殿頗廣也。且開會時,豈特吾二三子也哉。即繼起者,躋躋一堂,尚何人滿之足患乎。盍言乎租金,彼庵堂廟宇,方恐學界中人之覬覦,正欲求人之保護。吾輩揚州生員也,欲在彼所設一文言研究會,是正得其所焉。雖與之租金,而卻之也必矣。雖然,彼也僕者,自不得不稍予潤飾矣,是則吾所深為顧慮者也。」

  眾人尚未開口,嚴大或就搶著先說道:「我到卻忘了,虧其翁想得到,果真這地方不壞,除了這個地方,要再找第二處,是恐怕是沒有了。」

  何其甫顛著頭,露著得意的臉色道:「餘豈好言哉,餘不得已也。然事之難者,苟以餘奪之,而若有謬誤者,未之有也。」

  眾人齊聲的說道:「何先生的計劃,理由很充足,既是這樣說,我們就把文言研究會設在都天廟裡罷。但是地方是有了,既然有了會,就有會的開支,這是財政問題,第一種難解決的事,何先生見解很高明,就請賜教罷。」

  何其甫很鄭重的說道:「諸君欲詢鄙人以財政乎?夫財政之難也,實難乎登天。雖有鄭石之富,而一文不舍者有之矣。矧吾輩設帳以授徒,原藉筆耕而糊口,然而終朝講授,自知費盡心機,按節饋貽,未卜幾多館穀。手頭既乏余錢,囊底何來會費。雖然運由天定,事在人為,吾將於無可設法之中而設一法焉。夫吾輩固以教授學生為業者也,今以公例言之,不就學生中而設法焉,又將何之,此吾所以於籌款之事,當以學生為目的也。諸君子其以為然乎?」

  眾人道:「何先生注重在學生身上,自是高明。但如何著手,還要請教。」

  何其甫揚著頭說道:「諸君子誠愚不可及也。吾揚州私塾中學生,非有一通例乎!遇先師之聖誕,每人必納貢獻之銀員,先生與師母每年壽辰亦得同其例焉。然而此為吾人固有之利權也。若移此款而為會費,則吾輩所失尚多,想諸君子未有贊同者也。於是因此例而再辟一源焉,如每年遇太先生,太師母冥慶之期,亦令學生照例輸金,即以此款而為會費焉,誰曰不宜。而吾輩集合之文言研究會,得此款以為補助,何患財政之不足,何患會務之不發達乎。」

  眾人道:「其翁想的方法很妙,是所謂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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