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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柳克堂也笑道:「原是的呀,我好點坐在屋裡,承高徒們見愛,死拉活扯,將我請得來,在這裡享受這好飯好菜。」

  席三怔了怔,覺得他的話,狠有些憊賴,忙正色說道:「這也難怪他們,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柳老闆若不牽涉著公事,他們如何敢同你要這套把戲。」

  柳克堂笑道:「公事公辦,等待我見了你們貴知事,自有話說。」

  席三趁勢說道:「提到知事,可憐孩子們擔著渾身干係呢。依知事早就要坐堂訊問了,是他們沒日子求著,說你老已經向上海辦貨。…」

  話還未完,柳克堂喊道:「這是那裡的話,我好點坐在這裡,難不成還加我一個畏罪逃走的罪名,豈有此理。」

  說到這裡,便大踏步想竄出室外。

  席三一把扯著他笑道:「想不起柳老闆這般大的年紀,正是火性暴躁,你也不對我說出一個道理。」

  柳克堂翻眼說道:「你說你說。」

  席三又低低笑道:「柳老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件甚麼罪?」

  柳克堂急道:「我犯的罪,是窩藏盜贓,這些盜贓,我鋪子裡也有。」

  席三笑道:「難不成你當真和南門外那起盜案通同一氣?」

  柳克堂拍著胸脯說道:「一氣一氣,不瞞你說,我原是他們的頭腦,他們是我的小嘍囉,搶來的物件,全都交我收著。」

  席三忙道:「頑是頑,笑是笑,黃侉子雖然咬了你一口,畢竟這作不得准。照你這樣講,幸喜是和我講開頑笑兒,萬一在公堂上,便替你畫了口供。省裡一個電報出來,至輕也須砍砍你的腦袋。柳克堂哈哈大笑說道:「砍腦袋嗎?這是再好沒有的了。老實告訴你罷,我同敝腦袋已是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因為他長在肚子上,日日和我要飯吃。萬一砍了,我還省得多一張嘴嚼吃。」

  說得席三也笑起來重行勸道:「柳老闆,你偌大年紀,如何轉變成潑皮了。這件事我替你打算,你也該尋覓一條門徑。前清湖北知縣伍大老爺,不是你老的令親,何不將他老人家請出來同敝上說一句,包管沒事。」

  柳克堂怒道:「且住且住。誰是我的令親?甚麼伍大老爺?陸大老爺?我一概都不認識。」

  席三忙陪笑說道:「你老又何必欺人呢?那邊伍太太不是令媳的嫡親母姨。」

  柳克堂益發生氣,沖著席三罵道:「你敢是活活見鬼麼!我又不曾生過兒子,那裡會有媳婦。」

  席三經這一場搶白,真是腦門子都氣破了,一轉身便不辭而別,徑向門外走去,望著劉祥、王善,把個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哼著說道:「利害利害,老子做了三四十年的衙門,不曾遇過這匹老牛,弟兄們也不必妄想了,老實行我們那第二步的辦法,不給他的苦吃,他還不知道我們手段呢。」

  劉祥、王善齊齊答應了一聲,又響又快。

  到了次日,柳克堂已移入一所小敞間裡,滿地橫七豎八的,攤著許多床鋪,一條破席子,把來墊在潮濕地上,鎮日價和一班押犯混在一處,有唱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罵的,鬧得煙舞漲氣,想一刻安靜也不得能彀。幸喜柳克堂卻是隨遇而安,依舊蹲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再說龔氏自從得了這個消息,嚇得真魂出竅,便和兒子柳春商議,命柳春前去救他的父親。柳春伸著舌頭冷笑道:「我們研究新學的人,名譽便是第二生命,老頭子犯了盜案,我拿甚麼面目再去見人。好母親,你和老頭子,平頭也有六十歲了,還有甚麼看不破。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由他去罷。便是不幸吃殺吃剮,也是他命中註定,好歹我們預備一口薄棺材,向法場上收屍。」

  龔氏忙問道:「難道他還犯著殺罪嗎?」

  柳春益發得意,格外說了幾句利害的話,引得龔氏叫起撞天屈來,忍淚向柳春哀告道:「你老子有一千日的不好,總還有一日的好。他便是看待你們夫妻刻薄些,你們也不該記著他的仇恨。千不看,萬不看,還看我辛辛苦苦,帶了你一場。你無論如何,總須設個方法,保得他平安無事,以後叫他用香花供養你們都使得。」

  柳春笑道:「設方法嗎?你且先拿一千銀子出來。」

  說了便長長的伸出兩隻手。龔氏急道:「要這許多,家裡的境況,是你們親眼看見的。十兩八兩的現銀子,也尋不出。好兒子你且先去替他料理,隨後用多少,他自然還你們多少。」

  柳春冷笑了兩聲,說道:「空口說白話,世界上也沒處討這便宜。我知道你們是不見棺材不吊淚,且放著瞧罷。」

  柳春說完這話,頭也不回逕自跑出大門走了。明似珠躲在房裡,笑得喘不過氣。龔氏急得走頭無路,忽的想起女婿雲麟,便打發人請他到來商議這事。……

  說也奇怪,雲麟這幾天正在自家屋裡沒精打采,短歎長籲,雖然面前放著一個賢妻,一個愛妾,都解不開他的心事,小白臉蛋兒,瘦得和秋深黃葉一般,鎮日坐在書房裡愁眉雙鎖,只聽見他「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我未成名卿薄命,捧心常覺不分明」,把些前人詩句,七拼八湊的,顛倒在嘴裡嚼念。驀不防小珍闖得近來,喊道:「少爺,你還在這裡念文章嗎?那邊老太爺被縣裡捉得去了,太太急的了不得,巴巴的打發人來請你。」

  雲麟吆喝道:「誰有心情管這樣閒事,你便回他說我害著大病呢。」

  小珍子還待再說,早見雲麟又倒向床上,「同居長千里,兩小無嫌猜的哼將起來」。小珍子沒法,依舊跑轉內室。柳氏早淌眼抹淚的問道:「少爺可去了沒有?」

  小珍子咬牙笑道:「少爺不肯去,躲在房裡裝做害病。」

  柳氏急道:「這人真怪,我不知道他近來有甚麼重大心事?」

  紅珠在旁邊冷笑道:「他的糊塗心事多著呢。姐姐你先請回去罷,隨後等我去勸他,叫他起來。他的牛性子,越和他催促,越不中用。」

  柳氏點了點頭,向紅珠叮囑道:「這事就拜託妹妹。他若再不出來,我那兄弟是靠不住的。」

  說著,便穿了隨身衣服稟知秦氏。秦氏顫巍巍的說道:「回去替我上覆親家太太,勸她不用著急。可憐皇天保佑,化凶為吉,遇難成祥。」

  ……

  柳氏在後,紅珠悄沒聲的輕移蓮步,走近雲麟書房的窗外,用舌尖兒舔破了一塊紙,向裡面瞧看,只見雲麟一隻手伏在桌上,一隻手拍了拍,歎道:「咳,早知如此。……」

  底下再沒有言語。紅珠接著笑道:「悔不當初嫁人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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