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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第八十回 魚肉善良奸蠹枉法 呻吟床榻寡鵠工愁

  再說那個柳克堂,其時正在鋪子裡銜著一根長煙袋杆兒,大腿蹺在二腿上面,同幾個朋友發他的牢騷呢。先向地下吐了一口痰,然後慢慢的說道:「如今的世界越想平靜,越不得平靜了。家庭有家庭裡的變局,社會有社會上的變局。好好的一個大清國,弄得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柴荒米貴,盜賊四起,莫說北邊的青紗帳,甚麼宰悶豬兒,背娘舅兒,敲一敲竹槓,便是三千五千一千八百,叫人聽著害怕。便是過小小一座揚州城,當這殘冬天氣,不是你在外邊被搶,就是他在家裡遇竊。便是跑去報官,官也不理,我早就知道了,如今的官,是大總統任命出來的,不是大皇帝發放出來的。有皇帝的時候,官管百姓,皇帝便管官。皇帝既不管官,官自然也不管我們百姓了。即如南門城外,前月裡出了那件劫案。」

  ……剛說到這裡,忽的門外撲進兩個人來,一個名叫劉祥,一個名叫王善,用手向柳克堂肩頭上拍了拍,冷笑說道:「南門的案,你老也知道詳細麼?這是再好不過的了,弟兄們奉著上官差遣,特的請你老前去講話。」

  柳克堂瞪著白眼嚷道:「哎呀,我認得你們是縣裡的頭翁,我同你們老爺是沒有交涉的,他請我還是吃酒,還是吃飯?」

  王善登時望著劉祥擠眼冷笑道:「你瞧這老滑頭,真有能耐,他還和我們繞道兒說話呢。他既想大老爺請他吃酒,你便將那封請帖取出來,給他看一看。」

  劉祥答應了一句,隨即從腰裡掏出一張紙票,向柳克堂打了照面。柳克堂急得雙腳齊跳,喊著說道:「怎麼怎麼?我又不犯法,如何拿票子來提我?」

  那些朋友聽見這話,都圍攏過來想打探一個消息。再向那票子上照去,見寫著柳克堂串通匪類,窩藏盜賊的字樣,眾人將舌頭嚇得伸了幾伸,再不敢開口,悄沒聲的從人叢裡一個都溜之大吉。柳克堂正待分辯,那兩個差人如何肯去理會,早一邊一個像捧寶貝似的捧入縣署裡去了。不曾替他在頸項裡安上一條鐵鍊,總算是特別優待。一店的人,都做聲不得,亦是面面相顧。後來有個夥計,好容易想出一條妙計,你道是麼妙計呢?原來打發了一個小官,去向他府上去報信。柳克堂一面走,一面在心裡盤算,卻毫不驚慌。其時剛走近小東門側,見那些酒店飯店,像密麻也似排著。劉祥揚著喉嚨說道:「王二爺你肚腹裡可餓了不曾?」

  王善冷笑道:「怎麼會不餓呢。我們弟兄們吃了自家的飯,辦著別人的事,真是再晦氣不過。」

  劉祥笑道:「王二哥你別性急,餓老闆少不得請我們吃杯酒兒,你講生分了,轉叫柳老闆面子難下。」

  說時也不由分說,早押著柳克堂闖入一家小飯鋪裡,又讓柳克堂在上首坐地。一會子大酒大肉,吃得個落花流水。彼此用手巾抹了嘴,王善早伸出手來要柳克堂會鈔。柳克堂微笑了笑說道:「你們巴巴的來請我,我又坐的是客位,這個小東道,應該二位去做,我如何敢占。」

  王善性起,便跑過來擔掏他的腰包。柳克堂趁勢便解開衣服,差不多連褲子都扯脫乾淨,真是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劉祥忙收科道:「沒有現錢,也沒要緊,便記柳老闆的賬,卻是一樣。」

  柳克堂嚷道:「小店本短,從不給人賒欠,我也從不賒欠於人。店東記下賬來,老實沒人承認。」

  那個店東見他們爭執不下,忙陪笑說道:「諸位放心,頭翁也不是外人,請自方便。」

  劉祥、王善沒奈何,便帶著柳克堂向一座拘留所裡,將他安插下來。柳克堂見那地方很不甚寬闊,卻是屋宇精潔,另外有個小房間,布帳錦被,鋪疊得齊齊整整,柳克堂便也毫不客氣,徑向床上一躺,呼拉呼拉的,早打起鼾聲。急得劉祥、王善兩人,坐在衙門口活嚷活吵。王善冷笑道:「朱太太調劑得我們這趟好差使,簡直牽了一匹老牛來了。打也不喊,殺也不喊。劉二哥哥你有甚麼好主意,趕快打算罷。」

  劉祥皺著眉頭說道:「人心是肉做的,我們這樣款待他,也算是加錄紀級特別的犯人了。他好歹總不能虧負我們弟兄們。」

  正在說話當兒,近面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黑瘦臉兒,長長鬍子,頭上斜磕著一頂破氊帽,衣服並不曾鈕扣,只用一根玄色腰帶,松松系著。王善和劉祥忙站起來,請叫了一聲席三老爺。席三將他們打量了一眼,笑道:「恭喜恭喜,我昨見你們得著發財票兒了,像這樣好主兒,又不用你們擔驚受怕,只消磕磕牙齒,還不是成大捧的洋錢向荷包裡塞。」

  王善搶著說道:「三老爹不必再提這樣話了。我們弟兄們正在這裡發愁哩。」

  當時便將柳克堂的情形說了一遍。席三狠覺得詫異,忙問道:「你們將他安插在那搭兒呢?」

  劉祥道:「還不是優待室。」

  席三笑道:「光是優待室也不行,你們可曾敲一敲他的邊鼓?」

  劉祥道:「難難難,那個老牛,和人講話,水都潑不進去。」

  王善接著說道:「生薑是老的辣,三老爺何妨替我們探一探他的口風。」

  席三冷笑道:「不怕他是鐵打的,既入了我們這所洪爐,也許將他捏成面人兒,要圓就圓,要匾就匾,火到豬頭爛,等我去撞個木鐘兒,再做理會。只是事體成功,我也不要你們別的謝謝,只消一件狐皮袍子過冬。」

  劉祥笑道:「這個你老儘管放心,鍋裡有,碗裡還怕沒有嗎。」

  席三點了點頭,真個背著手走進那所優待室。其時天已大黑,電燈通明,柳克堂正猴在一張桌上吃飯,一碟堿鴨腿,一碟糟蝦,一碗十錦豆腐湯,一大盤黃芽菜炒肉,比較他每天在鋪裡吃的老米粥,高得幾倍,他兀自非常高興,左一碗右一碗的,直往肚腹裡灌。席三進房故意咳嗽了一聲,柳克堂和他本來認識,便推開飯碗,笑眯眯的上前迎接。席三笑道:「柳老闆到有這閑功夫,向這裡來瞧瞧。孩子們多有怠慢,望你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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