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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第七十九回 雇挑夫朱成謙受窘 見愛媳柳克堂裝憨

  「你今天好端端打從外面回來,又不曾有人得罪了你,為甚做出這摔骰摜盆子模樣,你便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也該說明白了,叫我死了,也都情願。你的心事,憋在你肚皮裡,我又不是你肚裡蛔蟲,如何會猜測得出來。咳,大凡做了一個夫妻,好也罷,歹也罷,總該同心合意。譬如我那兄弟,他還有兩房家眷呢。平時過的日子,誰也不是歡天喜地。要像你這樣使性子,鬧脾氣,可想也沒有一天安穩日子過了。你嚷飯菜不好,鬧著要粥吃。現今粥已放在桌上,你又將一雙箸子慣得遠遠的,這又何苦來呢。」

  ……繡春說這話時候,已經哽咽得十分難受,彎下腰去,替他拾那一雙牙箸。田福恩此時箕踞著兩條腿,猴在凳上,冷笑道:「誰人及得你的兄弟呢,他有他的造化,娶的堂客,雖然不大稱心,偏生有那紅姑娘,一萬人也看不入眼,巴巴的同他纏在一處,臉蛋兒又俊,腰包兒又足,我姓田的,若是能夠娶他進門,我也不至吃到早上,愁到晚上了,晦氣麼?你嫁給我的時候,你家的賠奩,究竟有沒有?你死鬼心裡,都該明白,還待我說嗎?」

  繡春忙拭了拭眼淚冷笑說道:「原來你生氣的緣故,便因為爭競我家賠奩,這也可笑極了。我嫁給你也不止一年二年了,怎麼當時你不去提,如今重行翻起舊帳來,這再沒有懊悔得,只消你給我一紙休書,將我休回娘家,外間有錢的女兒,多得狠呢,聽憑你要娶誰,就娶誰,那可不就享福了,也沒有人來阻攔你。」

  田福恩笑道:「好輕巧話兒,我使你回去,讓你快活,我也不這麼傻。老實說,這受罪日子,吾偏要絆著你做一做夥伴呢。」

  繡春道:「既這樣講,你便不該烏眼雞似的同我尋事。…」

  田福恩低頭想了半會,真個覺得無話可說,半晌重行瞅著繡春罵道:「你是死的嗎,便不曉得倒一杯茶來,給我潤一潤喉嚨。」

  繡春忍著氣便去茶桶裡倒了茶,遞在他的面前。田福恩就口咂了咂,罵道:「這樣滾燙的茶舌頭上的皮都燙爛了,你敢是有心要害我?」

  繡春慌忙將茶端過一邊加了些涼茶,又送過來。田福恩睜圓雙眼,又指著他罵道:「冰冷的虧你拿來給我喝,你究竟是人呢,還是畜生?不能依我性子,便該對準你額角上,砸你一個腦漿迸裂。」

  繡春哭道:「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究竟要怎樣呢?與其你容不得我,倒不如砸出腦漿來,一乾二淨。」

  田福恩跳起身子,讓道:「好呀,你公然要砸我的腦漿,這還了得。」

  繡春忙分辯道:「我何曾要砸你的腦漿,我說的是我,你不要胡賴。」

  田福恩冷笑道:「砸出腦漿,也當不得銀子使用。你可知道,我身上負債多少?當這共和時代,男女平權,道不得個光叫我做丈夫的在外設法,養活你們,你們便不能幫助我,分一分這重擔子。」

  繡春冷笑道:「哦,原來還是為的這個,當初在我姨娘那邊,借來的錢,一總都給你花消罄盡,後來我那兄弟也常常有些佽助,只是滾湯潑雪,來得再多些,也不彀你浪用。我一個女人家又沒有弄錢的本領,白向我睹氣也不濟事。」

  ……

  田福恩忽的噗哧一笑,說道:「呸,這話你又錯了。可惜你不曾到過上海,單論這上海地方,除得麼二長三,他們身分還高一點,其餘那一班拉野雞的,誰也不是標標緻致的女郎,同你一樣,他們難不成都沒有丈夫,但是為金錢打算,也說不得甚麼叫做身分,甚麼叫做名譽,總要變通辦理的了。」

  繡春正色說道:「這話是你應該同我講的嗎?虧你還充當過議員的呢!到不曾見當過議員的人,忽的叫他妻子去做娼妓。」

  田福恩笑道:「龜卻龜不死人,鱉才鱉死人呢。你如果肯看我們多年夫妻的情分,大大幫我一個忙兒,我到有個好主意,想同你斟酌斟酌。」

  繡春明知他沒有好話可說,轉氣憤憤的望他冷笑道:「你說你說。」

  田福恩見她居然肯聽自己說話,不由快活起來,一把將繡春扯至身邊,逼她並肩坐在一處,低低向她講道:「好人,你知道我是不曾讀過死書,比你那兄弟做過前清秀才的不同,所以近來那些文明家的主張,我最是聽得入港。上海早就有人提議女子做人家公妻的了。你道公妻兩字,怎生講解呢?便是可以做我的堂客,也可以做人的堂客。」

  ……田福恩剛說到這裡,繡春臉上早羞得通紅,劈手一推,就想轉身便走。田福恩死扯著她袖子不放,笑道:

  「我的話還不曾說得完呢,等我說完了,你再批駁。包你聽到好處,不但不批駁,你還要高高興興感激那個發起這事的人呢。當初那些老頑固,都說女人家的身子,像是金子一般,倘若被人點汙了,就是一生的缺陷,這話委實不通極了。可憐自古以來,那些女人家,中了這樣歹毒,只要身上有一部分吃了人家的虧,她連全部分的身子,都不要了,不是上吊,便是投井。如今這些女鬼,在陰間灌輸了些新學術,通同都明白過來,因此恨得那些老頑固,牙癢癢的,聯名請了一個律師,在枉死城裡告了一狀,閻王老爺准了她們狀子,特地發了一道命令,永遠不許那些老頑固,再投生人世,以為妖言惑眾,誤死人命者戒。你不瞧見今日社會上,可有老頑固的影子沒有?都換了一班青年新學,在那裡挽回風俗,開導人心。這都是些應運而生替以前那些守節義豎牌坊的怨鬼吐一吐氣。

  這是一層。還有一層呢,女人家的身體,不是同男人家一般無二。男人家可以在外邊勾搭女子,女子在家裡,便不該勾搭男子。在平權自由的道理上,也講不過去。所以有好多的女同胞,都在那一搭兒鬧著解放呀,改造呀,趕著去辦,深恐誤了這好機會。好人,我不怕你生氣,憑你的聰明,比我似乎高得一點,然而要比那些文明的女人,可就不如她們的遠了。要是這事萬做不得,他們斷斷不肯去做,你便要欺你,難道別人也幫著我來欺你不成?為今之計。…」

  繡春冷笑道:「為今之計怎麼?依你這樣講,還想把我同人家去公一公嗎?」

  田福恩笑道:「我也知道你這人牛性的,與眾不同,若是叫你明公正氣的,同人家去公,你斷然不肯折這身子。為今之計,我想替你覓一個有聲望有勢力的好男子,在背地裡暫租給他,一者可以讓你風光風光,不枉人生一世,也博取得一個文明頭銜。二者我得了這筆款項,也可以救一救眉急。我們做了夫妻一場,這一點點兒,料想必然允許。況且租給人與賣給人,又不相同。過個一年半載,你依舊還是我的堂客,無損毫末。只是你須守著秘密,千萬不可告訴你那兄弟。你的兄弟他也不知道我們甘苦。」

  繡春聽到這裡,已是氣得要死。因為聽他這口氣,雖說要這樣辦,似乎還不曾覓到租戶,轉忍著氣冷笑說道:「好好,夜色已深了,我們也該睡罷,這事留著再議也好。」

  這時候田福恩斷不料繡春公然承認,並沒有批駁的言語,只當她真個肯允許了,說不出心裡快活,也就不敢逕自將朱成謙說出來,恐防惱了她,轉難收拾,也只得含糊過去,準備過兩日再行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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