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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似珠笑道:「這個倒不消你愁得。我頸項裡帶的這個項圈,單論那幾顆鑽石,還值得二三千銀子,先行變換用著,等回了家鄉再議。……」

  說畢又噗哧一笑,低低問著柳春道:「你瞧我這幾年顏色可老上來沒有?」

  柳春笑道:「論你的顏色,卻還是同當年一樣,花嬌玉潤,覺得還比當年出落得跳脫些。」

  似珠拍手笑道:「可又來。憑我這副顏色,你還愁騙不到人家的銀子。老實說,真都督就是個榜樣。」

  柳春笑道:「沒的說嘴罷。世界上有幾個都督呢?揚州地方又沒大出息,不幸孟軍統又被炸彈炸死了,不然或者還可以在他身上打點主意。」

  似珠笑道:「孟軍統嗎?他還不配呢。便是他不曾炸死,我也不屑將這身子白被他點汙了去。除得揚州,中國的闊人很多很多,哼哼,他們搶奪來的那些不義之財,拿別的法子想去掏摸他們,是做不到的,全要憑著我們這些女魔力,說要他多少,他就是多少。你通記不得在北京混得大名鼎鼎的那個女英雄麼,她結識的人,不是督軍,便是總長,她一個孤身女子,也不曾見她活活餓死,你隨後且瞧著罷,我的本領,不見得便不如她。我的顏色,不是我說一句自負的話,況且又遠勝過她。你有這造化給我做了丈夫,總不至叫你沒有飯吃。……」

  兩人說到高興去處,將一天愁霧,頓時消釋得乾乾淨淨,渴睡起來,便解衣上床,依舊十分親愛。清晨起身,別了和尚,用紅船度到江岸,揀了一所棧房,權且暫住下來。依似珠便要將項圈賣去,無如那時候兵信緊急,張勳前隊的兵士,已紛紛抵了南京,炮火飛騰,所有人民,忙著避亂還忙不來,誰肯拿著重價去買這項圈。似珠沒法,只得脫下幾個金戒指兒,押在當鋪裡,權濟燃眉之急。柳春便向警察總局去報告,拐逃財產的事。可巧那個警察局長,正是遊隆基,柳春好生歡喜,便要求見。

  誰知遊隆基接到這個稟帖,已大大吃了一驚。又因為要照料兵差,那有這樣心腸替他問這閒事。雖然知道似珠是真都督的姨太太,然而都督已死,他那裡再奉承這背時的姨太太呢,遂拿話支吾,不肯同柳春相見。柳春將這情形告訴了似珠,氣得似珠雙眉倒剔,立刻坐了轎子,鬧到警察總局,要向游老頭兒責問。遊隆基被他們鬧得沒法,畢竟官場手段,再巧妙不過,過了幾日,便假造了一封通緝文書,說是打從上海都督府裡發出來的,上面分明寫著逃妾明氏,挾同衛隊柳春,乘輪西竄,聞系句留在鎮江一帶地方,著警局局長游隆基,帶同得力警士,躡跡擒拿,以便歸案訊辦。

  遊隆基故意命人將這消息暗中遞給柳春知道,果然嚇得柳春滿面失色,死也不肯向警局去走動了。明似珠覺得這事不甚尷尬,又聽見南京城池已破,許多逃兵四下亂躥,鎮江適當衝要,也不是安靜地界,同柳春商議,不如徑回揚州再定行止。柳春巴不得有這句話,隨即發了一封信給朱成謙,命他屆時在鈔關碼頭上準備迎接,信中並不曾提及船隻被拐的話。朱成謙得了這信,好生歡喜。他前次奉著似珠命令,先行回家時候,除得謁見了似珠母親,將前後事蹟說了一遍。至於走向街道上,但凡碰見認識的人,他那兩條腿,好像比當初足足高了有五寸多光景,走起路來,昂著腦袋,挺著胸脯,眼睛便從眉毛底下,移向額角上面,只瞧見天,也瞧不見別人。偶然同人談起話來,滿口總離不掉都督府三字。

  這一天想起柳春的父親柳克堂,便大踏步向柳克堂鋪裡走去。柳克堂目前已合同了幾個股東,在轅門橋上開設了一座廣貨鋪子,局面狠是宏大。柳克堂便在那裡做了經理,一見了朱成謙,滿臉露著不然的意思。朱成謙那裡理會得,近前拱了拱手,說:「老伯可知道令郎發了大財回來嗎?」

  柳克堂冷笑道:「他發財不發財,與我毫無關係。」

  朱成謙笑道:「老伯說那裡話,兒子發財,老子臉上也覺得光輝些。承令媳的厚愛,十分看得起我,命我回來替他多購幾處房屋,老伯在這地方熟人很多,可曉得近來房屋的價值?」

  柳克堂將頭搖了搖,一共也不開口。朱成謙覺得沒趣,便掉轉臉向別的夥計去說話。內中有夥計向他問道:「朱先生在上海瞧戲沒有?」

  朱成謙巴不得有人問他這些事蹟,早指手劃腳的說道:「瞧戲嗎?可是瞧得膩煩了。我覺得我們瞧戲,轉沒有甚麼意味兒。」

  眾人聽他這話,很不明白。他又笑道:「老實告訴你們罷,我們那位明太太,同我也不知是那世裡的冤纏,簡直離不開我。明太太要是不瞧戲,如若今晚去瞧戲,在白日裡就由都督府打個電話到戲園裡,然後都督府裡便派出了百十多名衛隊,在馬路上將走路的人,驅逐得一個沒有,開鋪子的都將鋪門閉得緊騰騰的,都督府的汽車,便直沖出來。汽車當中,我這左腿,便緊靠著明太太右腿,兩人並坐在裡面,汽車便是一股清氣,離地有三尺多高,眼皮子搭一搭,就到了戲園。戲園裡唱戲的倒還不少,只可惜靜蕩蕩的,剩得我同明太太兩人,坐在官廳裡上面聽戲,覺得沒有甚麼趣味兒罷了。」

  眾人笑道:「這是個甚麼頑意兒?」

  朱成謙正色說道:「有甚麼頑意呢,一個都督太太坐在裡邊,閒人還敢進去嗎?」

  眾人又道:「照你這樣講,上海的洋人多著呢,他們難道也不敢進去?」

  朱成謙冷笑道:「洋人他再大些,大得過都督嗎?」

  眾人笑道:「這戲園子敢是晦氣,有了都督太太,也不賣別的座了,這樣虧真吃得不小。」

  朱成謙笑道:「原是因為這樣,他們沒有法兒,便成千上萬的銀子,把來買囑我,叫我攔著都督太太經易不用去瞧戲。光是這個竹杠,我腰包裡也將近有百十多萬了。……」

  他越說越得勁,早跑出鋪子門外,高著喉嚨在那裡亂叫,別人也有相信他的,也有譏誚他說大話的。這時候不防人叢裡擠進一個漢子來,將朱成謙衣角扯了扯笑道:「朱大哥是幾時回揚州的?我在上海到還混得好多日子,倒不曾聽見都督太太瞧戲,有這樣熱鬧?」

  朱成謙將那人一望,原來正是田福恩,不覺臉上通紅起來。知道田福恩說話有些混頭混腦,怕他當人面前揭出自家的短處,忙分開眾人,隨著田福恩便走。田福恩笑道:「今天晚上我請你吃一杯水酒。」

  朱成謙笑道:「怎生又多擾你,有甚麼話,同我暫時講一講罷了。」

  田福恩忙道:「話多著呢,一時也談不了。……」

  說著便將朱成謙扭入一家小飯店裡,揀了一個座頭,恭恭敬敬逼他上坐。朱成謙皺眉笑道:「好呀,我在都督府裡福也享得盡了,不料這時候轉跑入這樣齷齪飯店。」

  田福恩陪笑說道:「有屈有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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