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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第七十八回 興盡悲來商量作歸計 時衰運倒租賃到妻房

  當似珠遄返揚州之日,正南京二次光復之時。烽火驚心,羽書告急。工輟于市,農歎於野。流離百姓,剩溝壑之餘生。道路行人,挈家室而避亂。人心皇惑,世運淩夷。偏生在這當兒,有一家神仙眷屬,攜著伴侶,溯洄長江之中,推篷遠望,愜目賞心。這一天剛剛行抵焦山,似珠便命船戶馮大,將船泊在山腳底下,準備明天上去遊覽。馮大那裡還敢怠慢,立時在岸上釘了樁橛,系好了纜索。次日清晨,似珠便喊小馮預備盥洗的水,只不見小馮答應。停了一會,轉是馮大送著一盆清水進來。似珠好生不悅,放下臉色問道:「小馮呢?怎生要你跑來伺候我們。」

  馮大將水放在一旁,垂著雙手,必恭必敬的答道:「太太若問小馮,小馮忽的病了,昨夜大寒大熱,如今兀自起床不得。」

  似珠不覺吃了一驚,忙道:「昨天晚上瞧她還是好端端的,如何病得這樣飛快,她敢是偷懶,因為我們要上山去遊覽風景,叫你拿這樣話來支吾。」

  馮大慌慌張張的四面望瞭望,重行說道:「這個小馮斷然不敢,她還告訴我,巴不得要同太太一齊上山,讓她長長見解呢。太太如若不相信,好在她還睡在後艙床上,請太太過去瞧她一瞧,便知真假了。」

  似珠笑道:「既這樣說就罷了。你們那個後艙肮髒得插不下腳,我穿紮這身衣服,如何可以去得。你分付她好生養息,我們回船時候,是要她出來伏侍的。」

  馮大流水價的答應,忙說道:「不妨事,太太回船,她一定硬撐起來,包管不至誤事。……」

  說完這話,連忙退轉身子,向外邊去了。似珠吃了幾片棗糕,又向鏡子裡照了照,站起身子向柳春笑道:「你發呆怎麼?快快跟我上山,遲了便沒有多時遊覽了。」

  柳春穿著西裝,拎了手杖,忿忿的說道:「小馮不跟去,盡我跟去,和尚也該見了笑話,疑惑我是你家人呢。她說有病,你就信她。」

  似珠將他瞅了一眼冷笑說道:「你這廝真給不得臉給你,我請問你,在都督府裡,你充當的是甚麼差使?那一次我出門,不是帶你們那些衛隊飛跑。這一會子,幹了幾天正經人了,又該惡眉瞪眼的向我發這樣威武。不要引我生氣,連一個人都不帶去,瞧我可能上山去不能。」

  一面說,一面早跨上船頭。忙得那馮大同許多水手,用竹篙子搭在岸上。柳春不敢怠慢,在前面攙著似珠玉腕,一步一步走上石坡,後面還隱隱聽見馮大喊著說:「請太太早點回船。」

  似珠那裡去理會,一處一處瀏覽風景,徘徊木石,走入一座寺門內裡。和尚見似珠這樣打扮,知是貴家眷屬,早庇滾尿流的,近前合掌,向四下引導。依和尚意思,本想領似珠進殿拜佛,瞥眼瞧見柳春雄糾糾的,像個新學家模樣,方才嚇得不敢開口。似珠遊了好幾處,覺得微微有些困倦。和尚已預備出素筵,請似珠他們用膳。柳春也不客氣,便同似珠對面坐下來吃了一頓。飯後又向山後走了一遍,然後從高處向江中瞧望,只見風帆滾滾,沙鳥翱翔,隔岸人家房屋,像魚鱗一般排列得整齊。似珠不覺心曠神怡,向柳春笑道:「早知如此,還該將我那風琴抬上來,歌他一首天風莽莽的詞曲,方不負此風景。」

  柳春笑道:「你儘管唱,我替你拍板。」

  說著便將那手杖在地上擊得價響。似珠果然引喉高唱,宛轉可聽,唱畢之後,兩人還笑了一會。一霎時落日銜山,暮煙四起,隔江電燈已通明起來。依似珠還要在此多玩一回,禁不起柳春催促,遂向和尚告別,又從身邊取出十元交給寺裡,權當香資。和尚稱謝不已,一路送得出來,指點他們道路說從此下去,便離泊船的所在不遠。兩人匆促下了山坡,柳春忽的怪叫起來,說:「奇呀,我們的船呢?」

  似珠也吃了一嚇,按定心神笑道:「不要錯走了道兒了。我們沿著這岸再向側首走去,包管尋得著他們。」

  柳春跺腳嚷道:「這纜船的樁橛,不是好端端還在這裡,我記得清楚,再也不會錯的。」

  似珠仔細一望,果然不錯,樁橛雖然無恙,然而那船的影兒,卻是不見。只見濤水拍空,一陣一陣的回溜,拍向岸上砰然作響,不覺呆了。畢竟算她聰明,向柳春說道:「哎唷我們著了那廝道兒了。今天小馮裝病,便是老大破綻。他們簡直是有心通同一氣,騙我們上山時候,他們夫婦一捲逃去,這還了得,我的囊橐都在船上,小馮可欺得我苦了。」

  說畢,眼淚直流下來,老遠望著那江發怔。柳春又深恐她著急,沒精打采只得牽了她的手腕,重行向寺裡走來。

  和尚知道這事,互相駭怪,便有人說這船戶沒有這樣大膽,或者是你們錯認了道路了。登時又派了許多伙夫沿江四面去查察,伙夫回來報告,說泊船的地方,只有我們廟裡幾隻。紅船是準備度江用的,依舊還擱在那裡。至於太太的船隻,真個毫無影響。內中有個知客和尚便歎著說道:「世亂荒荒,像這樣事件,很是不少。記得光復那一年,不是有許多搬家的人,被船戶送了性命,吞沒財帛而去的,幾于口有所聞。幸虧太太洪福大,他們不敢生這樣歹心,就算是造化的了。我想他們便是逃去,也跑不遠,到是趕緊報官追緝,還可以指望獲住他們,物歸原主。……」

  一句話提醒了似珠,忙問道:「請問大和尚,這鎮江警察局長是誰?」

  那和尚想了想說道:「這局長不久打從上海派遣來的,他的名字,我卻記不清楚,好像是姓游的游大人。」

  柳春聽著心裡動了動,望著似珠說道:「敢莫就是遊隆基嗎?這廝不是在都督府裡充當收發的?」

  似珠不由笑起來,說道:「一定是他,他知道我出了這案如何還敢怠慢,只要他肯出力,替我們派人沿江尋訪,包管可以水落石出事不宜遲,我們便去見他罷。」

  知客和尚忙擱著說道:「太太何必忙這一夜呢,便去見他,已是夜深,那裡便會得他著。況且江面上風浪很不測,不如權在草庵我們度過一宿,明天再行上岸不遲。」

  似珠此時已覺得渾身疲倦,隨即滿口答應。和尚便揀了一所靜室,送他們兩人進去,一燈照壁,禪榻淒涼。似珠將衣服解脫下來,放在一邊,斜欹在枕上養神。柳春只有唉聲歎氣,使勁將手杖摜下來,憤憤的說道:「分明是個極俗的俗人,偏要假充做風雅,甚麼遊山呀,玩水呀,如今玩得好,連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賠貼你這身子,騙來一份財產,一抹眼就沒有了,真是來得不明,去得正好。」

  似珠正沒好氣,一咕㖨坐起冷笑道:「你埋怨我又有甚麼用呢?我知道出這岔子麼?若是知道出這岔子,便有人趕著我上這焦山,我也不理會他呀,莫說還有這份希望,游老頭兒容或替我們追回原贓,便是追不回來,這也是命中註定,外國人將辛苦掙來的金錢,還白白用在公益上面呢,我只當在公益上面施捨了去,也就不消懊惱了。」

  柳春急道:「嘖嘖嘖,你這話說得真是發松,便是辦公益,也還落一個名望,白便宜了那姓馮的夫婦,他多謝也不多謝你呢。十幾萬銀子,是甚麼數目,你捨得,我還舍他不得。這一來轉回揚州,拿什麼度日呢?眼前便要打饑荒了,明天一切用度,請問你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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