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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說著又將今天早間,紅珠分付珍子來約他的話,說了一遍。晉芳笑道:「恭喜恭喜,老賢甥可再不用顧慮了。我常說像你們這種姻緣,是也再拆散不開的。你們平素同過幾多患難,天老爺他也不容你們拆散。拿我翠兒做個比喻,她的境遇不是也同你們紅珠仿佛,只可惜翠兒的福命,不如你們紅珠罷了。」

  說罷不覺從丹田裡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朱二小姐見他提這舊事,不覺冷笑裡狠狠望他眨了一眼,逕自走入內室。

  紅珠一直等至晚飯時候,方見雲麟到來。雲麟將外間事蹟,告訴了她,紅珠方才將心上一塊石頭放落下來。可憐她整整一天還不曾進著飲食,此時覺得心神略定,便笑著命珍子將煨的蓮棗粥端上來,同雲麟對坐而食。雲麟倒有好些時不曾享這豔福了,無意中便向紅珠問道:「你近來同那紫羅女士往來很密,她的學問是好的,你想該也有些長進了。」

  紅珠冷笑道:「我常說男人家有了點學問,品行便不甚好。誰知女人家有了點學問,那品行也就不好起來。怪道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呢。我同她往來不過想長長見識,她公然拿那些不入耳的話,同我糾纏著,我如今也有些遠著他了。」

  雲麟笑得合合的說道:「你還睡在鼓裡呢。我告訴呢,她們不但光拿那些不入耳的話同你糾纏,她將你的身價銀子都付過一半去了。我今天若不是會見珍兒,知道你並沒有這事,我還不肯說呢。」

  紅珠聽到這裡,登時粉頰緋紅,怒道:「當真有這事麼?這姓鮑的夫婦,簡直不是人,是狗彘了。我還要怪你呢,這紫羅女士,當初不是你介紹來的,虧你介紹得這樣好人。我以後除非不會見她,若是會見她,看我饒得她過,到要問問我幾時允許她去嫁人的?」

  雲麟笑道:「好呀,我也替你想,便是嫁人,也該嫁個好好的人。也不該嫁這許老頭兒。我益發說了罷,這許老頭兒便因為這事性命已活不成了,你萬一誤信他們的言語,豈不白白誤了你的終身。」

  紅珠急道:「你說的是些甚麼話?我聽了一點也不明白。甚麼姓許的,我知道這姓許的是誰?不錯,有一次紫羅同我閒談,說那姓許的家道怎生富厚,為人怎生和氣。我只望著她笑了笑,也不曾說別的話,她如何白白誣衊我?她們誣衊我也罷了,虧你也忍心跟著她們將我誣衊。…」

  紅珠說著,眼眶已紅起來。雲麟笑道:「罷罷,你也不用為這閒事生氣,千不怪,萬不怪,總怪我這些時同你疏遠的不好。若是像從前常常廝守在一處,也不至鬧出這許多笑話。」

  紅珠此時向他微微瞟了一眼,歎氣說道:「你這話轉叫我聽著難受,我豈不知道你這話的用意,不過我有我的見解,彼此親愛,原不系乎同衾共枕。起先我想接你們老太太同太太,一齊來住著,好盡我一點孝心,這便算我以你的外室自居了。偏生老太太要講究名分,一時不肯過來。那一天遇著你那姨娘,拿話同我取笑,我自從受這激刺,想著一個女人家,真不該同男子混在一處。我說一句不顧羞恥的話,我雖然遠著你,論我心裡,何嘗有一時一刻忘卻了你。誰知因這上面,便動了外人凱覦的心,疑惑我孤身獨處,將來總不免有個下落,因此百般來引誘我。這番魔障便由此而生,其實我也不是個黃花閨女,難不成還怕人玷污了我的名譽。不過想起來,真個叫人寒心。罷罷,薄命的人,原不容我長享這樣清福,此後聽憑你們要怎樣辦便怎樣辦罷,否則延挨下去,外間的飛短流長,不但你不能相信我,或者連我還不相信自己呢。」

  說到此不覺媚眼流波,香腮漸暈,將瓠齒微啟了啟,對著雲麟嫣然一笑,諸君試想雲麟聽見這話,當然是個甚麼情形,怕我這支拙筆,便去描寫他,也還描寫不盡,轉不如請諸君自去思索罷了。

  這時候偏生有那小珍子,真是玲瓏不過,見他們已交頭接耳,談至夜深,忽然向她姑娘床上,將衾褥鋪陳下來,請姑娘同雲少爺入寢。紅珠向她微瞋說道:「你忙甚麼呢?轉眼天色已要發亮了,坐著談一會到不好。」

  珍兒噗哧一笑,老實她自睡覺去了。至於這一夜雲麟是否同紅珠睡在一處,作者不曾身當其境,卻不敢替他武斷。不過隔了一個多月,外間消息,一天安靜是一天。只見秦氏同她媳婦居然遷移到紅珠住宅,大家同心合意的過起日子來。紅珠又大開筵席,是凡雲麟的親戚,都備了喜帖,請來宴會。外邊男客,裡邊女客,整整熱鬧了幾日,這且按下不表。再說孟軍統身死,將近有一個年頭。偏生上海那位簇嶄新鮮的真都督,忽的也被人暗殺。說出來誰也不肯相信,孟軍統一死,成就了我這紅珠、雲麟。真都督一死,可又成就了我這似珠、柳春,豈非咄咄怪事。

  至於真都督若何被人暗殺,暗殺他的人,畢竟有何用意?我卻不暇替他細細敘述。因為真都督一生事蹟,自有國史紀載,他又比不如孟軍統與我揚州有絕大關係,少不得據實表彰一二。明似珠當那真都督未死之前,兩人愛情已不及先前濃厚。真都督少年氣盛,借著自己勢位名望,屏後金釵,原不止十二之數。初時見一個愛一個,過久下來,也就視若土苴,置之高閣。明似珠他卻不以為嫌,好在柳春在都督府裡時常出入,似珠平時出外遊玩,都叫那柳春追隨鞭鐙,風氣既開,女孩兒家尚且講究一個開放,何況他們是姨太太的身分。別人姘識的左右不過是那些戲子馬夫,似珠姘識的卻是柳春,比他們畢竟高得多了。說也好笑,真都督在外間拿出手段來敲詐商民的財產,明似珠便在裡面拿出手段來敲詐都督的財產。甚麼珍珠鑽石,白璧黃金,攢湊起來,大約也有十數萬金的積蓄。所以真都督只管死他的,似珠卻一毫不感痛苦。

  當那匆遽當兒,他早同別的姬妾們,開了一個會議。有願意守節的,便在府裡等候辦法。有願意出去的,便都紛紛擄掇自己行囊箱籠,向大棧房住下來,預備各奔頭路。別人我不知道,似珠住入棧房之後,第一著便命柳春,將那個朱成謙請來商議。明似珠當時便告訴朱成謙,說這上海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我已打定主意,依舊要回揚州去享福。我母親久已不通消息。此番勞你先行回去,便同母親在揚州替我們買一處大大房屋,等我回來時候繳價。此處有五十兩銀子交給你做一路盤費。

  朱成謙異常歡喜,連連答應,次日真個搭了火車上揚州去了。似珠便偕著柳春在上海痛痛玩了幾天,將平時一班女朋友約在各餐館裡飲宴。聲名浩大,誰也不知道她是真都督姨太太,如今重又出來嫁人,引得那些浮蕩少年,嘴裡饞涎,足足流出三尺來長。不幸又聽見她身邊有個柳春,恨得人牙癢癢的,都想同他拚命。柳春也知道他們的意思,但凡在那遊戲熱鬧場中,挨著似珠,轉昂昂的賣弄他的豔福。似珠玩得膩煩了,便向柳春商議動身日期。似珠身邊最寵信的娘姨名字叫做小馮,本是淮北人,此番也跟著似珠出來,照常伺候。似珠當晚提著這話,又笑望著小馮說道:「我們的什物,委實太多,單拿箱子而論,到有十七八雙,其餘更不消說。我想火車輪船,總覺得不大方便。要圖舒服些,必須雇一隻大點帆船,沿江上駛,還可以順攏焦山、金山兩處地方,遊覽遊覽,你們不知道,我在這地理上面是很研究過的,自從進了都督府裡,所有以前的學問,大半忘記了。若不趁這時候去實地試驗試驗,不是白辜負了此行嗎!」

  柳春當時還未及答應,那個小馮早拍手笑起說來道:「太太這話,真是一點不錯。自家叫的船隻,要住就住,要行就行,省得受那火車輪船的嘔氣。再巧不過,我家丈夫馮大,他原有一隻五官艙大的船,往來長江上下,他不久將船停泊在黃浦江口,等我明天去瞧一瞧,若是他不曾兜攬到生意,叫他過來伺候太太,那是萬無一失,比較雇別人的船頭生面不熟的,總算高得百倍。」

  似珠笑道:「好極好極,就這樣辦。」

  又望柳春笑道:「你心裡覺得怎麼樣?如何一共也不開口?」

  柳春咕噥著嘴說道:「火車輪船何等爽快,不上兩個日子,穩穩到家了。這船若是碰著頂風,一般會耽擱半個多月。」

  似珠呸道:「家裡有熱粥等著你去喝嗎?巴巴的忙回去則甚?便在船上多耽擱幾時,那一路上的風景,也是輕易瞧他不見的。你至今還是這冒失鬼的樣兒,叫人心裡總不快活。……」

  一頓話,罵得柳春無言可答,躲在一邊睡覺去了。

  這裡似珠便同小馮拿定主意,小馮早向黃浦江那裡去了一趟。從清晨前去,一直等到午後才回棧房。似珠便嗔著他遲慢,小馮拍手打掌笑道:「太太不用生氣,這件事費了周折呢。我好容易在江口打了幾個磨陀,才瞧見我家那只大船,灣在碼節南首,上了船向馮大說知此事,馮大急得了不得,說可巧在昨天攬了一個客人,是向湖州販賣鮮繭的。既是太太要叫我們伏侍,少不得要去回覆這筆生意。」

  似珠笑道:「這可自然呀,販鮮繭的客人,他有多大身分,知道都督太太叫船,他難道還敢違拗?」

  小馮笑道:「不是這樣講。民國時代,商人的身分不比從前了,聽見馮大前去回他,他那裡肯依。經馮大一再說項,又願意加倍賠償他的定錢。鬧了好半天,方才講得妥洽。」

  似珠蹙著額頭說道:「著賠償定錢,算得甚麼?隨後多賞你家丈夫百十來洋,便不至叫他吃虧了。」

  小馮又笑道:「太太待人,不消說得,自然是寬厚的了。馮大如今已跟著我來拜見太太,太太還是見他不見?」

  似珠笑道:「我也沒這閑功夫,叫他回船去罷。我的性子,是你知道的。說走便走,千萬不要誤事。」

  小馮趁勢問道:「就請太太的示,約莫在甚麼日子動身?」

  似珠將指頭掐了掐說道:「明天後天,一準便是大後天罷。頭一天分付他來發行李。」

  小馮連連答應,下樓去同馮大接洽了一會。似珠的女友,知她有了動身日期,輪流著替她送行。到了臨行這一天,大一擔,小一擔的什物,足足有百十來件,將一隻船上,都壓得滿滿的。似珠同柳春坐著汽車上船,小馮忙著替他們擰手巾,泡好茶。鑼聲三響,船便開行。不知他們一路上有無變故?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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