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二七〇


  §第七十七回 一夕話款款續良緣 半江風匆匆送行色

  原來這揚州地方,自從被那孟軍統佔領之後,城池雖不甚大,至於論他形勢,卻東扼運河,西連皖豫,巍然江淮重鎮,為南北戰爭上,所必凱覦之點。論那孟軍統手下的兵卒,號稱兩師,其實一師多人是有的,平時餉糈歸中央接濟。每逢缺餉時候,揚州居民便風鶴震驚,深恐有嘩掠之變。尚幸孟軍統聲威素著,頗得軍心,一共不曾出著變故。在這頭一年夏秋當兒,軍統忽的害了一場重病,幾於一瞑不視。其時人民,已是心膽懸懸,鎮日鎮夜的打算遷居避亂。後來幸虧被一位醫生診治痊癒,大家方在額手稱慶。但是那孟軍統雖出身草莽,然為時勢所趨,他一心卻傾注共和,不以君主專制為然。當時黨派紛歧,有欽佩他的,也有嫉忌他的。他對於保護人民,輔助公益,卻還盡心竭力。又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同一班骨董客人,研究金石,賞鑒書畫。遇著寶貴的古玩,他是不惜重價,成千累萬的銀子將那古玩買他回來。所以他的那所住宅,別的點綴卻沒有,至於這漢魏碑帖,雍乾磁器,真個如入五都之市,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物聚於所好,以軍統這樣勢位,誰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夥友,往來其門,絡繹不絕。

  這其中有兩個人為軍統所最親信的,一個叫做吳臣傑,一個叫做艾二。單表吳臣傑原系許道權的朋友,許道權常常同軍統研究古玩,所以特的將他薦在軍統左右,他們兩人,從春間便挾了軍統的重貲,向上海一帶去購訪珍異,平時也還通著消息,報告時價漲落,以及物品優劣。也是合當有事,這一天傍晚時候,陰雨濛濛,軍統公館門房裡,忽然進來一個短衣漢子,行色匆匆,像是打遠道來的模樣,雙手捧著一個小匣兒,鄭鄭重重,交給門房那位管家,又從懷裡掏了一封信函,口稱是上海姓吳的,打發我將這匣子齎送回來,呈給軍統,內有磁瓶一隻,價值钜萬,須得軍統親手開啟,免致損壞。那個管家因為軍統出去宴會,便命那漢子將匣子和信,放在這裡。那漢子得了這話,兀自大踏步走了。管家不敢怠慢,隨即一道一道的,將這匣子和信遞入,裡面因為物品很是貴重,便藏放在軍統一所密室,這密室別人是輕易不能擅自出入的。及至軍統回來時候,已是夜深,別人雖然將這事稟明,軍統不過略點了點頭,也不曾進去瞧看,便自入寢。

  次日清晨,心裡懸掛著這匣中寶貝,連盥洗都來不及,掖著衣服,趿著鞋子,匆匆直向那座密室行去,隨在身後的,只有一個小廝,準備軍統隨時驅遣。軍統見了那匣子,十分歡喜,親手將外邊包裹拆開,一重一重的,封得甚是堅固。再瞧那匣子,見方只有二尺來長,用手推了推匣蓋,只是文風不動,一時性起,便分付那小廝,幫著開啟。小廝真個走進來,使勁搡了一會,好容易經軍統將蓋子開了半邊,只見裡面一縷一縷的青煙氤氳而起。軍統是個久經戰陣,在江湖上磨練出來的人,有甚麼瞧不出內中破綻,登時喊了一聲不好,將匣子向桌下一推,掉轉身子,便想避閃。說時遲,那時快,軍統剛退得兩步,那匣子早嘣然迸裂,一個極猛的炸彈,炸得窗格齊飛,棟樑傾折,可憐孟軍統同那個小廝,便一齊遇難。這一場巨禍,不獨公館裡上下人等,嚇得魂飛魄喪,一面捉拿兇手,一面在火窟裡尋檢軍統的肢體,消息頓時傳遍全城。諸君試閉著眼想一想當時情景,何能怪那一班百姓們,男啼女哭,覺得大禍便在目前。俗說蛇無頭而不行,軍統既然身死,就保不住他的兵士不趁機搗亂。幸喜軍統平素尚得人心,所有各營的軍官,都感激軍統待人好處,立刻聚在一處會議,先按著兵士不許暴動,又打了電報到北京政府,保舉軍統的兄弟代行職務。

  北京回電立即允許,因此人心才稍稍安戢。至於我敘的這一段情事,看似與我書中沒有關係,誰知這事不但與我書中有著關係,而且與雲麟同紅珠的姻緣,還有極大的關係呢。若問與雲麟同紅珠的姻緣有何關係?我必再將孟軍統死後的情形,略敘一遍,諸君方才可以明白。軍統既死,這害軍統的人究竟尚無主名,推原禍始,同匣子一齊寄來的那封信函,原系吳臣傑的手筆,可想這件事必然與吳臣傑有關,或竟是吳臣傑同人通共來害軍統,亦未可知。

  這個當兒,不但吳臣傑同艾二,遷入嫌疑犯中,便是推薦吳臣傑的那個許道權,也不能置身事外。先由代理軍統孟老三傳出命令,將許道權收入營倉,聽候審訊。再派人向上海去捉拿艾二同吳臣傑兩人。再說吳臣傑、艾二在上海得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又不敢逃走,只得硬著頭皮轉回揚州。剛剛抵岸,早被兵士們用繩索捆綁,一路押入軍署。依各軍官的主意,便要立時將他們兩人槍斃,好報軍統的仇恨。還是曾夫人有點主意,說如果他們是主謀,他們也不見得肯自投羅網,這其中恐有冤枉,益發等訊問確實,再行定罪不遲。自是以後,那個許道權便同吳、艾兩人,羈身狴犴,性命尚未知何如,可想謀娶紅珠的那件事,益發成了畫餅了。

  再說鮑橘人夫婦,平日詐取許道權的錢財,已是不少。紫羅女士雖然百般的拿話去打動紅珠,無如紅珠她是個聰明不過的人,暗中也瞧出紫羅的用心,覺得她機詐百出,論其品行,與淑儀她們迥不相同,後來便漸漸遠著她,不肯再同她欸洽。那個許道權又不時的跑來催促,夫妻倆正自沒法,忽然碰出這樣變故,聽見許道權已就捕獲,橘人喜歡不盡。又因為外間謠言太甚,是凡許道權的親友,都要按著名字前來緝捕。橘人便同紫羅商議商議,連夜卷包逃走,逕自回他丹徒舊籍去了。再說雲麟見了紅珠之後,紅珠只是愁眉淚眼,嬌俏可憐,雲麟早將先前怨恨之心,消融得乾乾淨淨,心裡雖然害怕,卻不肯露出聲色,轉拿話安慰她說道:「這樣變故,很關係著安危大局,也不止我們一家一人的危險。況且我們是同病相憐,活固活在一處,死也要死在一處。你且將心地放寬了,母親他們也還都住在城裡哩。等一會再瞧,如若果然消息不好,我們走,自然也攜帶著你走。」

  紅珠略點了點頭,又分付人將大門閉得緊騰騰的,深恐有兵士進來擄掠。捱至日落時分,再聽一聽外面,卻還沒有別的動靜。雲麟更耐不得,望著紅珠說道:「等我出去哨探哨探,老躲在家裡也不是事。」

  紅珠見他要走,轉又落下淚來。雲麟笑道:「你放心,我不過想到姨父那邊走一趟,瞧他們得著甚麼消息,立刻便來告訴你。我今天斷不回家,在此陪你一夜何如?」

  小珍子接著笑道:「少爺是必要來的哦,不要叫我們盼望。」

  雲麟一笑,逕自走了。到了晉芳公館,家人們都是驚驚慌慌的,光景很不安靜。雲麟一直走上大廳,卻瞧見晉芳背著手,不住的在廳上亂轉。見了雲麟,劈口說道:「你瞧這事可奇不奇,我們此刻可算都站在西瓜皮上呢,滑一滑便是個死,只好瞧全城百姓的造化罷。」

  雲麟忙問道:「姨父到不曾向司令部裡去訪問訪問,看他們究竟有甚麼舉動?」

  晉芳歎道:「我是個投閒置散人員,平時同他們又不大欸洽,料想他們對著這事,機密不過,便去訪問,誰有確實消息把來告訴你。你家朱二姨娘他同縣署裡太太非常親密,是她抱著奮勇,坐了轎子到署裡去了。早間家母他們驚嚇得要死,立刻逼著我同他們出城避亂。是我拿定主意,不敢妄動,等一會兒,她向署裡回來,若是情形不好,再斟酌行止不遲。……」

  正說著話,外面已吆喝著二太太回來了。雲麟伸長脖子,只管向外邊張望,果然見朱二小姐笑容滿面,走得進來,晉芳忙問道:「怎麼?」

  朱二小姐笑道:「請放心罷,大局已經暫定了。」

  晉芳忙道:「阿彌陀佛。寧可這樣也罷。」

  雲麟見晉芳忽然念起佛來,兀自暗暗好笑。又向朱二小姐問道:「大局怎生平定的?」

  朱二小姐笑道:「依你姨父,老坐在屋裡著急,又有何益呢。我這一去,可是探出好處來了。我來告訴你們罷,周知事今天隨著鹽運司長在司令部裡列席會議,首由憲兵營長,擔任兵士不至嘩亂。惟最緊急問題,只要軍餉,當由鹽運司長,擔任軍餉三個月。這三月之中,軍餉由司長負責。……」

  晉芳皺眉說道:「三個月後怎生辦法呢?這個還不很妥洽,你且休如此高興。」

  朱二小姐冷笑說道:「虧你也還在政界裡幹過事的,怎麼這一點點過節兒,都不清楚。有司長維持三個月,你還怕三個月後兵士們重行嘩亂麼?兵變的事,只防在倉猝發生。有三個月的延長,自然又有別的辦法了。我不想你的見識,轉不如我。……」

  幾句話,說得晉芳也笑起來。朱二小姐又望著雲麟笑道:「還有一句話,卻不可不告訴你,叫你益發快活。原來軍統這次被炸的緣由,全關係在古玩上面。如今是同軍統在古玩上有影響的人,都逮捕入獄了。聽說同你做對的那個許道權,也在其列。我笑他白虎業已當裡,那裡還能彀紅鸞照命呢。你想可喜不可喜!」

  雲麟詫異道:「真有這事嗎?這真是我意外造化了。既這樣說,便請姨父這邊打發一個管家,向舍間去走一趟,好讓家母他們放心,我此刻便到紅珠那裡報告她這事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