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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朱二小姐當時便喊了一聲雲相公,雲麟趁勢便跨得進房。晉芳一面揉著眼睛,一面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替你辦的那件事,很對不住你。我巴巴的約他在天興酒樓小敘,席間便提到那話,叵耐那廝執定成見,說紅珠本不須身價,他允著出一千銀子做花粉費,已被經手的人,付過五百去了,其餘五百一經等有了喜期,在喜期三天前交割,可想這事,不是生米已成熟飯。他又告訴我,說是個甚麼姓鮑的從中撮合,他還有個女人叫做甚麼的呢?那名字我記得很是雅致。雲麟此時已經哭喪著臉兒,接著說道:「不錯,這姓鮑的叫做鮑橘人,他女人是紫羅女士。」

  晉芳笑道:「真是的,叫做紫羅女士。許老還笑著說,他便願意罷休,怕鮑氏夫婦還不願意呢。他曾允許他們夫婦,事成了有重重酬謝。是我狠狠的同他駁詰了一頓,無奈那老貨生就一副涎皮癩臉,你儘管生氣,他依舊嬉嬉的望著你傻笑,這有甚麼法想呢。……」

  晉芳說話時候,已趿著鞋子,披衣坐近窗子面前。其時旭日初升,一線陽光,從簾隙裡射入,映在雲麟臉龐上,只見他淚眼盈盈,低頭無語,委實叫人瞧著可憐。晉芳噗哧一笑,說也奇怪,便在他一笑當兒,忽聽見外間震天震地一聲響亮,又像是放炮,又像是火山爆裂。可憐那時候揚州光復不上兩年,居民聽見這樣聲息,沒有一個不爽然失色。朱二小姐尤其是個驚弓之鳥,手裡剛捧著一個茶杯,嚇得豁郎一聲,將杯子咂在地下,吐著舌頭說道:「哎呀好響,這是甚麼聲息呀?」

  晉芳將他眨了一眼,冷笑道:「左右不過是孟軍長在城外演炮,這也是常有的事,何至嚇得這個樣兒,你也不怕人家笑話。好好一座揚州城,難道有人殺進來不成?……」

  大家再側耳聽了聽,果然沒有別的響動,僕婦們便進房將跌碎茶杯擄掇出去。晉芳重行向雲麟笑道:「不瞞你說,我昨夜回來,整整氣了一夜,當時倒替你想了一條妙計,你如果割捨不得那個紅珠,我們便依著這條計去辦。」

  雲麟欠身答道:「姨父如有好法子,甥兒是沒有不依的,悉聽姨父指教便了。」

  晉芳笑道:「那許道權既拿定這樣主意,我雖同他是朋友,卻沒有這權力去叫他不幹。為今之計,如果請出一個有權力的人出來,向他說一句,他便不敢不依。我打聽得那廝因為在買賣骨董上面,很想借此去巴結孟軍長。孟軍長的婦人曾讓娟,目前有一百零七顆珍珠,顆顆都是肥大精圓,惟獨只差得一顆,不能湊成百八數珠的數目。他夫人此時正派人四下尋訪,如若有合式的,情願不吝重價。我想去年儀兒在上海,替你帶回來的那顆珍珠,我曾親眼見過,真是無價之寶,你如願意將那珠子拿出來,我托人前去運動,將這珠子便送給那曾夫人,不領他的價值,只求曾夫人在軍長面前訴說一句,憑軍長這樣權力,還愁那許道權不附首貼耳,將紅珠讓給你嗎?我這話你去想想,看可用得。……」

  朱二小姐在旁也笑起來,說道:「哦,原來你們還是議的紅姑娘那事,這計虧你姨父想得真好,拿這不會講話的珍珠,去換那輕盈解語的紅珠,委實再好不過。我替雲相公打算,他焉有不肯的道理。老爺的神機妙算,我真佩服極了。」

  晉芳笑道:「我不過一時的計較,至於成否,尚未可知,此刻狠不用你稱讚。」

  雲麟早站起身,換了一副笑容說道:「難得姨父肯替我出這樣力,甥兒感激不盡,少停便回家將珠子取來,悉聽姨父做主罷了。」

  說畢,便告辭要走。朱二小姐掩口笑道:「雲相公委實多情得很,此時巴不得大功告成呢。但是一層,既有了姨父替你幫忙,我的差事,可以卸責了,準備兩肩荷一口,來擾你的喜酒。…」

  彼此正在談笑,後面跑出個小婢,將頭向房裡張得一張。晉芳喝問道:「幹甚麼這樣鬼鬼祟祟的?」

  那小婢笑道:「老太太同太太命我出來問一聲,适才外間是甚麼聲響?」

  晉芳怒道:「偏是你們會大驚小怪,快進去告訴太太,外間一點事也沒有,我最恨的,當這亂世,捕風捉影,有得沒得的瞎議論。你們瞧這一響,包不出三個日子,外間又該鬧出許多謠言來了。……」

  雲麟剛走至門房,偏又瞧見伍升他們,擠在一處交頭接耳,像煞出了重大事件。見了雲麟,便有一個家人慌慌張張向他說道:「雲少爺你可知道孟軍長被炸彈炸死了?」

  雲麟大大吃了一嚇,忙問道:「怎麼怎麼,你們是打從那裡聽來的?怕沒有這事罷。」

  伍貴道:「我們原也不甚相信,不過街坊上,鬧得很是利害,怕還總有點影響,我們不曾得著確信,又不敢去回老爺,怕老爺又罵我們編謊。…」

  雲麟此時也不暇同他們談講,三腳兩步便跨出門。可不是的,才走向大街,滿街的人都變了顏色,沒有一人不嘰嘰喳喳議論這樣消息,甚至有將鋪門掩上的,有挑抬行李出城躲避,怕軍長死後兵士要嘩變的。瞧這樣情形,比較那一年光復的變故還利害些。把不住心頭上突突的亂跳,也顧不得甚麼,飛也似的跑轉回家。剛跨進門,黃大媽已索索的抖著,說道:「好了,少爺回來了。太太剛打發我去請少爺,外間鬧的那樣可怕的事,少爺想該聽見了。」

  雲麟點了點頭,走入堂屋,見他母親同柳氏都愁眉淚眼的,站在桌子旁邊,下首還立著一個女婢。雲麟趕著向那女婢問道:「珍兒你來則甚?」

  秦氏接著說道:「這真是天外飛來的禍。孟大人駐紮在城裡,全城的人都倚若泰山,不知為甚好端端的出了這樣岔子,他手底下兵士又多,平時還怕他們鬧事呢,孟大人這一死,那還了得,誰人施這樣毒手,不活活的坑殺百姓們性命嗎。聽說紅姑娘嚇得只是盡哭,她又是個沒腳蟹,一個可以倚托的親人也沒有,巴巴的打發她這珍兒來,請你去商議避兵的方法。我知道你今天是在伍府那邊,正待叫黃媽去喚你回來,如今可是巧極了。家裡你且莫問,到是趕緊到紅姑娘那邊走一趟罷。」

  珍兒也說道:「我來的時候也久了,怕姑娘著急,少爺快快前去才好。…」

  這一頓話將個雲麟說得眉開眼笑,所有适才的愁苦,以及聽見的恐慌,頓時捲入爪窪國裡去了。還疑惑是在這裡做夢,仰頭望瞭望天色,分明紅日杲杲,可想不是夢境,掉轉身向珍兒笑道:「我同你一路走罷。」

  珍兒答應著,兩人出了筆花巷,雲麟含笑問道:「珍兒你可是要隨著你們姑娘,嫁到許家去了?你可知道,他們喜期訂在甚麼日子?」

  珍兒將頭一扭笑道:「這話誰告訴你的?前番我得了這樣消息,真是嚇了一跳,後來瞧著我們姑娘情形,那裡肯去嫁那老頭子。鮑太太雖然勸了好幾次,姑娘只是不肯應承。」

  雲麟冷笑道:「你還瞞著我呢,你姑娘現已得了人家五百兩身價銀子,還有五百兩,專等喜期交割,你打量我不知道麼?我的耳報神,是再快不過的。」

  珍兒急道:「沒影子的話,虧少爺說得出口。我們姑娘雖窮,也不至愛上那一千兩銀子。是誰誣衊我們姑娘,這是要割舌頭的。」

  雲麟到此方才有些明白,暗想這銀子,怕不是給鮑橘人騙去用了,一時也不便同珍兒去辯駁,轉笑說道:「有也罷,沒也罷,只是你們姑娘近來不肯同我好,可是真的。」

  珍兒笑道:「少爺又來冤枉人了。姑娘若是不同你好,今天為甚叫我來請少爺呢?總而言之,任是姑娘不同你好,少爺卻千萬不可不同她好。我同姑娘,是一步不離的。據她口氣,總還忘不了少爺。所以任憑那鮑太太再會挑剔些,我卻不替少爺擔心。」

  兩人說著話,已走入門裡,紅珠瞧見雲麟,不由近前握著他的手,跌腳說道:「外邊的事,你想是聽見了。目前這危如累卵的揚州,眼見得是朝不保暮,我此時轉懊悔不該離去上海,跑來受這樣驚險。你呢,近來又不常到我這裡,我想不出那件事兒得罪你了。老太太他們,可打算怎樣辦法?萬一你們走了,是要攜帶著我的,我一個人委實害怕。」

  雲麟見她那樣慌急情形,不覺又憐又愛。至於雲麟對她說些甚麼,且等在下將孟軍統致死的緣由,敘述清楚。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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