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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那老頭子複行又磕下頭去。這一下去,幾乎扒不起來,氣喘噓噓的在地下掙命。雲麟狠不過意,走近前將他扶起,請他在椅子上坐了。田福恩早笑得跳過來,望那老頭子笑道:「累老伯的大駕,小侄心裡著實不安,停一歇便開席了,老伯務必賞個臉兒,吃了飯再走不遲。」

  那老頭子一時還不能開口,只望他點了點頭。雲麟卻認得這人是街上開材板鋪的唐老闆,為人很是古道。他接了田福恩請帖,牢牢記著,一定趕來行禮。田福恩這時候便嚷著肚腹餓了,他在自家店裡,本帶了幾個小官,同打雜的伙夫,在後面弄菜,一會子都喊進來,分付他們調排桌椅。四面望瞭望,除得供楊靖的靈桌,其餘第二張桌子卻沒有。伙夫沒法,在一間空屋裡拖出兩張破壞不堪的經懺桌兒,放在殿上,長長的倒還同那大餐桌子差不多。幾盤雞豬魚鴨,陳設上來。大家分賓主坐下,不消說自然是那唐老闆首席了。席間閒話,田福恩便賣弄他在上海的事蹟,說得天花亂墜。劉憨狗子笑問道:「田大哥,你既然到過上海,可曾坐過電車沒有?據人說起來,那車子便像天上打閃,人坐進去,身子便同打閃一樣,一閃打過去,一閃又打過來,像這樣打法,沒的將人不嚇死了。」

  田福恩還未及答應,週二福也笑說道:「如今世界上的事,再奇怪沒有,都笑我是鄉下人,不曾看見過電燈,那電燈不是滿街上都有了嗎!我不奇怪他別的,只奇怪那點電燈的人,怎麼不約而同,說點就都點起來了,飛毛腿也跑不來這樣快,這就不怪我們只知道人點燈,一共不看見點燈的人了。這也罷了,有一天我經過一處地方,瞧見一個穿西裝的人,說他呆又不呆,說他不呆呢,他沒的對著一個小木箱兒,喃喃呐呐的講話,我背地就問了問人,說這位先生同誰講話?那人告訴我說:那先生是同他堂客講話。我聽了笑得肚腸子發疼,他疑惑我打鄉里進城的,甚麼事都理會不得,自然拿這樣話來哄我。你們大家想想,那木箱子周圍也沒有七八寸寬,一尺來長,他這堂客,再矮小些,那木箱子也盛不住他的堂客呀。其實我心裡很明白,不過不屑同他去辯駁罷了。哼哼,他瞧不起我們鄉下人,拿這樣鬼話來同我開心,他不知道我這鄉下人,卻還與眾不同,見識比他高著幾百倍呢。當時若是我拿話同他辯駁,包管他羞的要不得。……」

  週二福越說越是高興,那大塊肥肉,便盡性夾著望嘴裡塞。顧亮從喉嚨裡哼了一聲,只仰著脖子向別處瞧望。二福正講得高興,偏生那位唐老闆耳朵不大方便,他便欹過身子向雲麟問道:「他們在這裡講甚麼?何妨說給我聽聽。」

  雲麟見他是個聾子,忙提著聲音回答道:「他們在那裡談論時局哩。」

  唐老闆不慌不忙,歎了一口氣,冷笑說道:「史六麼?那個畜生越發倚老賣老的了,論他的歲數,比我還小得十多歲,他仗著他哥子在都督府裡打更,他的字館也不去開張了,鎮日價在街上訛人。他訛別人也罷,偏生訛到我們這棺材鋪子來了。去年年底,他的嫂子得了暑痧身死,承他的情,巴巴的來照顧我家棺材,這也算不得甚麼,誰知那廝憊賴不過,買了我一個棺材,到硬饒去兩個。……」

  這句話說得大家哄堂一笑。田福恩向眾人擠了擠眼睛,說道:「你信他呢,天下也沒有這種事體。」

  那唐老闆已瞧見田福恩神情,急得甚麼似的,將嘴上鬍子抹了抹,面紅氣急的說道:「我若冤枉他,叫我家裡也死人。他饒了我兩個棺材,卻是比他嫂子睡的小得許多,他也有他的主意,他說自從換了民國以後,弄得民間柴荒米貴,這小棺材畢竟是木板制就的,他扛回去劈了當柴燒,也彀煮熟好幾頓飯。有錢的人,才怕忌晦。史六窮極了,他那裡顧得忌晦不忌晦呢。」

  雲麟聽了,笑著點了點頭。一會子由伙夫送上一碟臭魚來。眾人見了那魚,一雙一雙的筷子,早已劈空而下,比較打魚的在河裡用叉叉魚,還來得飛快。雲麟同顧亮都端坐著,不肯去吃。田福恩只顧招呼他們說:「臭魚比臭肉好吃得多呢,你們也來嘗嘗看。」

  顧亮正色說道:「那魚臭得這樣,還好下嚥嗎?吃下去怕不能衛生。」

  陳大發笑道:「果然甚麼叫做衛生呀!我們敝同行招牌上都換上這字樣兒,我就不大懂得。」

  唐老闆這時候將雲麟袖子扯了扯,歪著頭向他說道:「真個過到老學不了,我們那條街上,是凡有開店鋪的,都拿這衛生兩個字,做了招牌。說也奇怪,那生意就比平時好得幾倍了。可想這衛生便是招徠雇客的好法子。改一天我也想奉煩先生的大筆,替小店裡寫他幾個大字,說是衛生棺材可好不好?」

  雲麟此時嘴裡剛銜著一口飯,不由笑得噴將出來,喊著說道:「人家既然講究衛生,就不會害病。既不會害病,那裡會死。不死又要棺材何用?在我看,寶號的招牌,這衛生兩字,斷斷用不上去。」

  顧亮在旁邊冷笑說道:「雲先生你這話,然而不然。他們這些吃臭魚的,怕離睡這衛生棺材,也不狠遠。」

  週二福不由狠狠向顧亮眨了一眼,半晌說道:「你好罵呀!我們吃不吃臭魚,幹你屁事!」

  顧亮用手指在臉上刮著說道:「我請你少開些口罷,你連那德律風都不知道。這衛生的道理,你更不配講了。」

  吳二釘錘插嘴笑道:「甚麼叫做霹靂通,這霹靂通的聲音,大約除得我們替人家豎柱上樑,用那木榔頭敲得價響,有這霹靂通,要說是霹靂通還可以同人講話,我死了也不明白。」

  週二福笑道:「可是的,我們只管吃飯,不必理會他們這些鳥語。」

  顧亮氣憤憤,還待再說,雲麟怕他們鬧翻了臉,忙做好做歹,拿別的話岔得過去。一時飯己吃完,各人也就紛紛散去。田福恩依舊扯著雲麟不放,又等了半會,委實見沒有人來,週二福將所收的款子,用一面算盤,滴滴搭搭,算了半日,約莫不足十串銅錢光景。除去本日開支,所落已是不多。田福恩沒法,只得喊了幾句晦氣,算是白替楊靖做了一天的孝子,擄掇了什物,垂頭喪氣跑回去了。

  雲麟見時候已是不早,只得大踏步向淑儀這邊趕來。剛剛走近門房,忽見那個伍升撅著嘴坐在一邊。雲麟笑問道:「你們老爺在家麼?」

  伍升氣憤憤的站起身來說道:「老爺不是在書房裡坐著嗎!他有這樣好心,若是我就容這廝不得,還巴巴的同他講話呢。」

  旁邊還有幾個家人見他這模樣,儘自瞅著他發笑。雲麟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緣故,早大踏步跨進二門,暗想既是姨父在家,少不得先去見一見他。小廝們見是雲麟,早替他打起簾子。伍晉芳此時正盤膝在炕上坐著,炕兒下邊,站了一個少年男孩子,晉芳笑嘻嘻的指著那男孩子,向雲麟問道:「來來來,你瞧他是誰?不過一兩年光景,身段比起先便長得許多。」

  雲麟皺著眉頭笑道:「這不是穩子,他同他那母親是住在上海的,怎麼這一會子又來尋著姨父。……」

  一面說,一面想起伍升适才情形,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伍升猶記著他父親那一次捉姦的笑話兒,所以不滿意穩子來見他們老爺。伍晉芳歎道:

  「這孩子如今委實苦極了,據他告訴我,自從父親死後,他母親便在野雞窯子裡充當娘姨,所入的款項,母子兩人,倒還可以從從容容的度活。不料今年春間,他母親忽的姘識了一個廣東漢子,冷不防跟著那漢子跑了。急得他走頭沒路,後來便在碼頭上,替人家扛茶葉包兒,將就混個三頓。無如他身子又單弱,扛到半月光景,又一口一口吐起血來,睡在江灘上挨命。後來碰見外國洋行裡一個買辦,瞧他可憐,便問他有處投奔沒有?他倒還老實,便說自幼兒跟隨過我的。那個買辦很是熱心,當時便替他輪船上打了一張免票,又交給他三五塊現洋,叫他一路向揚州來投奔舊主。罷咧,人當患難時候,便有一千件不好,也該不計較他了。偏生那個狗頭伍升,見了他的影子,兀自生氣,死命攔在頭裡,不肯替他通報。幸喜我打從外邊走回,見他索索落落的,躲在照壁後面哭泣,我依稀還記得他的形狀,被我喚了進來……」

  說著又掉轉臉向穩子說道:「你乖乖的暫在我這裡住著,可惜我近來閒居,公館裡也不能安插你。等你將息好了,我們揚州有一所第六工廠,他們廠長也是我的熟人,將來報名進去,好好學點工藝,一輩子便不愁沒有出息,不比在人家當奴才的好。」

  穩子含淚點了點頭,又上前向雲麟打了一個扡兒,然後才慢慢的退得出去。伍晉芳笑道:「我又來做爛好人了。當初待他父親,是個甚麼樣兒,後來他還想出法子,要我的性命。我瞧穩子比他父親覺得妥帖些,但不知長大成人是怎麼樣罷了。」

  雲麟笑道:「林雨生那廝,簡直不同人類。穩子雖然秉了他的遺傳性質,大約總還不至同他父親一樣。姨父出了好心,定然有這好報。」

  伍晉芳將頭一扭笑道:「奇呀,你們研究新學的人,也還講這報應的話麼?如今世界上,當真還有報應嗎?越是殺人不眨眼的督軍,越是勢位富厚,王法既無從干預,天理又近於渺茫。……」

  說著又從茶杯裡,蘸了一滴清水,向那炕兒上寫了幾個字笑道:「像他們這樣殃民誤國,若講到報應上,他這一顆腦袋,便砍了也不夠償還百姓們的膏血。我一生是愚而安愚,若早肯將良心放在半邊,至少一個縣知事兒,穩穩到手。何至到了今日,還伏處牖下哩。」

  說罷,又哈哈大笑,跳沿下炕說道:「話多了,話多了,你可曾進去見你家姨娘沒有?」

  雲麟忙道:「還不曾進去呢,甥兒今天過來,原想同儀妹妹他們談談心兒。還有一件要緊事體,同儀妹妹斟酌斟酌。」

  晉芳見他提起淑儀,不覺眼眶子紅紅了,淒然說道:「你的儀妹妹病了好幾日了,如今一共還不能下床。想起來,這孩子也委實可憐,你且坐下來,讓我告訴你。」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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