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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第七十五回 大設冥筵讕言發噱 重收孤子高誼可風

  一盞煤燈底下,秦氏坐在上首,雲麟同他妻子柳氏一排兒在下邊並肩坐著。雲麟只是垂頭喪氣,除得失聲長歎的分兒,一句兒也不開口。秦氏笑道:「這可難煞人了。叫你去同二小姐斟酌,你又說二小姐曾經拿話惱了她,斷然沒有指望。然則請誰去探聽她的意思呢?依我主張,紅姑娘她既不肯嫁你,也只合罷休。她的身子,有她自主的權力。便是勉強攏合起來,也沒趣味。知道的呢,說你們當初原有這樣愛情。不知道的,還要疑惑我們凱覦她的財產,巴巴的將人家女孩子騙得進門。好孩子,你將這癡心拋掉了罷。如果那姓許的真是不錯,紅姑娘將來有了倚靠,我們應該替她歡喜。大凡一個人,都要記著別人待我的好處。紅姑娘當日待你是個甚麼樣兒,你不該一概抹煞,反去怨恨她,那就不在情理了。」

  柳氏接著笑道:「安知她不因為那姓許的,是曾經做官的人。做官的人,多兒房姬妾,原不打緊。我瞧目下這民國裡,無論誰都可運動官做。你若是做了官,包管她也願意嫁給你了。」

  雲麟望著柳氏瞅了一眼,咬牙說道:「你知道甚麼!我當初又做甚麼官來?她怎生那樣同我要好?官不官可想沒有關係。況且那許道權何嘗真做過官,不過跟官罷咧。他欺騙得紅珠,卻騙不得我。不過這樣話我不便去告訴她,急切又尋不出一個人來,跑去向紅珠說個明白。她也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包管不至落他們圈套。」

  柳氏笑道:「放著一個人,你不會去尋他去。紅姑娘縱不願意見那朱二小姐,不見得連儀妹妹都惱起來。」

  雲麟笑道:「我也曾想到這裡,只是羞人答答的,不好意思去同儀妹妹說這樣話。如今也沒法了,明天少不得要向姨娘那邊去走一趟。只是儀妹妹在幾天頭裡,同紅珠往來過幾次。後來便因為有了那討厭的紫羅女士,她們也生疏了好些。可想越是這樣婦人,越籠絡得人住。」

  當夜無話。雲麟一早便起身下床,催著黃大媽燒茶燒水,草草盥洗了,便開門出去。剛出了巷頭,不防剌斜裡跳出一個人來,一把扯著雲麟臂膀,笑道:「老弟起得好早,我知道你是向我那裡去的,我們一路同行,可好不好?」

  雲麟將那人一望,原來正是田福恩,忙正色說道:「誰說我是尋你的?你未免過於一相情願了。別人有別人的要事,千萬不用再同我歪纏。」

  田福恩扭頭笑道:「我只不信,你通記不得今天我在廟裡替楊蝶卿做壽。」

  雲麟想了想,方才恍然他那帖子上,正是填著今日日期,只得含糊應道:「我連日心緒很是不好,真個忘記你這件事了,你先請回廟,停刻我一定過來行禮。」

  田福恩那裡肯答應,死命揪著雲麟不放,笑道:「老弟你還有甚麼心緒呢?又有個美人兒,鎮日價廝伴著你,又不愁沒有錢使。不像哥哥窘得沒法,若是手頭寬綽些,像這樣牢事,我也不去幹。不瞞你說,我昨天請個我家小舅舅週二福做著賬房,所有收的款子,歸他經理。至於我呢,要在壽堂上陪人磕頭,分不出身子來。到外邊陪客,老弟交遊又廣,熟人最多,這件勾當,你不替我擔任,還去找誰呢?快走快走,遲了客來得多,尋不著孝子,不要被人家笑話。」

  說畢,也不容雲麟分辨,腳不點地的,被他一直拖入那座古都天寺。雲麟跑得氣喘噓噓,進門一望,已迥不似前時景況。因為那廟自經柳春改過學校以後,所有神像,多半移至他處。學校解散,也沒有人進來住持,便是王道士也不知去向。窗欄朽敗,棟宇崩頹,委實叫人看著,覺得甚是荒涼。走入後一進大殿,果見壁上懸著一幅影像,面前放一張白木桌子,兩枝蠟燭,一爐散香,上首還安了一盒茶食,一隻茗碗。雲麟仔細將那影像瞧了瞧,嘴上多著一撮鬍鬚,看去迥然不像楊靖,笑向田福恩問道:「這幅影像,是打那裡覓來的?」

  田福恩歪著嘴說道:「楊蝶卿那裡還會有影像呢,我既替他做壽,沒有影像,叫人瞧著便不像了,虧我還有主意,在家裡尋出這一副畫兒,據說這畫兒,不知是那一代祖宗的,權且把掛來著,覺得熱鬧些,你也不必去管他。」

  雲麟笑了笑,又問賬房設在那裡呢?田福恩向東首一間小屋,指著說道:「喏喏,這不是賬房,他們都猴在裡面,你進去歇歇腳也好。」

  雲麟便趁勢踱得進去,週二福見了雲麟,嚇得壁直直的站起來。旁邊還有幾位生客,雲麟認得那瘦長臉兒,平時常常挑糖擔子上街的。還有一個胖子,家裡開著洋鐵鋪。一個江南口音的矮漢,盤了一條大辮子,在頭頂當中,用腰帶掖著短襖,並不曾鈕扣。另外有一張破炕,躺著一個穿長衫的少年,深目高鼻,遠遠看去像是西洋人模樣。雲麟向他們拱了拱手,便待請向名姓。田福恩早笑嘻嘻的跳得進來,嚷道:「可晦氣麼,這一清早,還不曾見有人來送禮。」

  又用手在紙堆裡翻了翻,向他舅舅週二福問道:「賀儀收得有多少了?我的宗旨,只要他們送錢,卻不在乎他們磕頭。」

  週二福哭喪著臉說道:「連前搭後收到有一千多銅錢了,再等一會子,看是怎樣。」

  田福恩將手搓了搓說道:「像這樣弄下去,還不彀開支酒水呢,難不成白叫我做楊大哥的兒子。好楊大哥,你有靈有聖,幫了忙罷,我是折不起本的。」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田福恩又指著一干人笑道:「我就怕冷清清的沒味,特地將我們這一班老鄰居請得來,幫個場面。」

  遂告訴雲麟說道:「這是陳大發,這是劉家狗子,是我們鋪子緊鄰。」

  又指那矮漢說道:「老弟你不用瞧不起我們這位盟兄,他雖說當了一個瓦匠,在城裡是最有名望的,誰人不知道他是吳二釘錘。他在別的匠頭上工,所以也沒有一定住處。」

  雲麟笑道:「失敬失敬,今日可算是群英高會了,還有一位先生呢,兄弟還不曾請教。」

  炕上那人早板著面孔坐起來,懶洋洋的說道:「久仰雲先生大名,是前清學裡的秀才,可惜如今卻用不著了。我們吃的外國人飯,做的外國人事,所以先生沒處認識我,不知不罪,我便住在北河下天主堂西首,家叔叫做顧阿三,你先生提起來應該知道。我名字叫做顧亮,表字大通。」

  田福恩笑道:「你們通不見那天主堂女教士,出門後面跟著一個標標緻致的女僕,年紀不過二十來歲,那便是顧大哥的夫人,女教士看待她真是天字一號。」

  大家正談得高興,看看已近午牌時分,雖然有好幾處送來幾封封套,裡面多的不過五六個銀角子,少的還有二三百文,只要被田福恩瞧見,他便揣入懷裡,週二福替他只做了一個賬房幌子。好容易又等了半天,週二福驀伸頭望瞭望,吆喝著說道:「客到,……客到。……」

  田福巴不得這一句,好生興頭,一溜煙跑向靈桌旁邊,撲通一聲,匍匐在地,在那裡老等。偏生來的是個老頭子,瞧他年紀,已逾七十,步履狠是艱難,一搖一擺,走了好一會功夫,才踱到墊子旁邊。雲麟也就跟在後面,盡他陪客的職務。那老頭子跪下去,一連磕了三個頭。田福恩也對他磕了三個頭,磕完之後,田福恩自家便喊起來說:「孝子叩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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