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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珍兒這時候正侍立在紅珠身後,掩口微笑,聽見這話,順手將酒壺接在手裡,雲麟將機就計,一溜煙跑向外邊去了,眾人格外好笑。好在大家都不能多飲,吃了幾杯,隨即用飯,散席當兒柳氏便請他們到房裡去盥洗,紅珠攜著淑儀的玉腕,悄悄步入那座套房,先向她道謝佈置房屋的事,又說:「那邊園囿雖沒有多少,抑還花木齊全,不久芍藥要盛開了,妹子想備一杯水酒,請姐姐過去散散心兒,千萬不要推卻。」

  淑儀笑道:「自從聽見姐姐要回揚州,心裡覺得非常歡喜,點點效勞的地方,又全是分付家人們去幹的,姐姐再來道謝,轉叫妹子心裡不安。到是在上海時候,替姐姐帶回那粒珍珠,業已交給我們表兄,幸喜不曾誤事。並非妹子敢同姐姐取笑,古人說是人月雙圓,姐姐也該人珠雙圓的了。妹子的意見大約等候姨母同表嫂他們,遷入新居之後,再過來替姐姐請安道賀罷。」

  紅珠將臉一紅,蹙著兩道蛾眉,似笑非笑的道:「姐姐還說這樣話呢,适才我被他們已經取笑得夠了。我奉請太太過去同住的意思,原也因為趾青近年境遇,狠不寬綽,累他老人家停辛佇苦,趾青心裡料也不安。妹子雖算不得富有,然而借此多孝敬老人家一日,覺得也算替趾青分了一半子職,其實並沒有別的念頭。不料旁觀不察,轉疑惑我另有作用,那就拂了我的一片真心了。況且妹子自遭喪亂,凡百灰心,兒女私情,久經擺脫,難不成還誤己誤人,又累趾青墜此塵網。我托姐姐轉贈他的那顆珠子,原想借此津貼他的膏火,承他盛愛,巴巴保持著,不忍拋棄,這又何苦來呢。」

  淑儀聽她這番議論,只是點頭微笑,良久方才說道:「姐姐說話,原有見地,且放著再瞧罷了。咳,世間冤障,不外因果兩字。姐姐當初既造這恩愛之因,怕容不得姐姐不再結纏綿之果。妹子此時卻不便再說什麼了。芍藥花開,妹妹得暇便來奉訪,姐姐也不要過於費事。妹子不即怛化,彼此相會的日子正長哩。」

  兩人剛在喁喁私語,柳氏同繡春也都陸續過來。紅珠只向淑儀說了一句,改日再打發家人來請姐姐罷。淑儀點了點頭,重行走入堂屋,談講了一回。紅珠遂先辭了眾人,帶著珍兒,乘轎回去。這時候朱二小姐便向雲麟笑道:「我瞧你那人神情,對著你狠是客氣,怎麼你在先同她那麼親熱,這會子就沒有本領去籠絡她,轉來求救別人。我怕這件事轉有些煩難呐。」

  雲麟急道:「她的脾氣,原狠古怪。要說她同我不好呢,她又處處愛惜我。要說她同我好呢,她又冷冷似的輕易不容我同她親近。當初她做妓女時候,就是這模樣兒。如今可是又換了局面了,同我談心說話,依舊是非常親密。至於你們議論的那件事,她從來不曾露過一點口風,羞人答答的,我又不好意思去向她纏擾。」

  朱二小姐笑道:「這就怪你不文明了。你通不曾見外間那一班文明女孩子,同男人家打得火熱,但凡那個男人開口向她求婚,她也沒有不允許的道理,何況你們本系舊好,什麼時候不好向她哀告一句,只要她允許了你,就完了事了。」

  雲麟笑道:「姨娘的話怕還不是,不過那些文明女孩子,他們是見好愛好,胸無定見,一經有人求婚,自然而然會允許了。紅珠在風塵中閱歷已深,她若瞧不起我這書癡,任是你苦苦去向她哀告,又有什麼中用呢!」

  淑儀插口說道:「姨娘不用相信他,他這話未免不知道紅珠姐姐的為人了。他又何嘗是瞧不起你。若果瞧不起你,真武廟裡,何必去拔你患難,制軍署裡,又何必去救你性命。便是這番遄返揚州,她有什麼別的主意不會籌劃,偏生寫信叫你去接她回來呢!她适才到是同我講了體己的,窺她此時的心理,轉想排除煩惱,跳出情場,她的話雖如此說,我還嫌她五蘊未空,六塵不淨,單就她要接姨娘去住這一層,就是她情愛上一大魔障。我勸你們且休著急,一俟機緣已到,還怕不能容她擺脫一切呢。……」

  眾人聽了這話,卻還點頭稱善。惟有雲麟不以為然,怏怏的只不開口。偏生那個柳氏不識時務,瞧了瞧秦氏不在這裡,她忽的卟哧笑起來說道:「人乞者常驕人,乞人者常畏人。我們婆婆對著那紅姑娘,不知怎生樣奉承她才好呢。幾天頭裡,就忙著請她了。她老人家想是一定要跑去享福呢。」

  雲麟正沒好氣,瞪著眼向她說道:「你又來罵人了,惟有你容不得她。你不要做夢,以為她是做姨娘的人,身分便不如你。我瞧著她,比你高得好幾倍呢。」

  柳氏冷笑道:「這又奇了。別人不過在裡講句頑話兒,你轉鬧起醋勁來了。好呀,她只還不曾嫁給你呢。若是真個嫁了給你,你益發有得縱容著她,還怕不扒上我的頭嗎!她又有錢,又長得俊。」

  繡春笑道:「八字還不曾見著兩撇,怎麼你們夫妻倆,先鬧起來。無怪俗語說是要得家不和,只消娶個小老婆了。」

  三姑娘也笑道:「這個卻怪麟兒不好,你們畢竟是結髮夫妻,不用在這上面弄得生分似的。大奶奶也省一句罷,叫別人聽了笑話,到反不好。我們也該散罷。今天姐姐也累夠了,好讓他休息一會子。」

  說著秦氏已跨進房門,雲麟卻也不曾說甚,轉賭氣跑得出去。秦氏笑道:「誰說我累彀了,我倒不覺得狠乏,只是又沒有好酒好菜給你們吃,二小姐千萬不用見怪。」

  朱二小姐忙笑道:「太太說那裡話,白叨擾了一頓筵席,分付我的事件,一共還不曾達到目的,我瞧這事放緩些也好,橫豎包在我身上,我總要成全我們那個姨侄。」

  秦氏笑道:「這話一點不錯,急促了到反不好,只求二小姐放在心上罷咧。隨後碰機會再議不遲。麟兒年紀還小呢,至今也沒有個出息,別耽誤了人家,轉是我們的不是了。……」

  大家坐了一會,都告辭回去不提。再說雲麟一口氣又跑至紅珠那邊,走入繡房,忽見紅珠和衣躺在床上,星眼朦朧,大有不勝之態。雲麟情不自禁,湊近去向她身上一伏,低低問道:「敢是辛苦了,怎麼。……」

  話還未完,紅珠猛的將雲麟一推,自家便坐起來,向她眨了一眼,低低說道:「放尊重些,被丫頭們瞧見成個什麼樣子。」

  雲麟瞧她臉上氣色,不似平時和藹,不由吃了一嚇,重行問道:「好妹妹,又是誰得罪你了,這般不甚高興。像這樣簇新衣服,回來也該換一換兒,遭蹋了不是可惜。」

  紅珠冷笑道:「衣服算什麼,人還要死呢。像我們這樣人,越是早死,越是乾淨。」

  說著那眼淚便從腮頰旁邊直流下來。雲麟急道:「好端端又鬧起死呀活的,你有什麼委曲,問你又不肯說,我便做了鬼也不得明白呀。」

  紅珠將淚痕略拭了拭,說道:「我說不說,與你有什麼相干?我有委曲,沒有委曲,與你又有什麼相干?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又不曾要你問我,你也犯不著苦苦問我。」

  雲麟怔了半晌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紅珠問道:「你知道什麼?」

  雲麟笑道:「還有什麼呢,我知道母親請你的不好,不是菜菲了,便是酒冷了,不成待客模樣,無怪你姑娘拿我來生氣。」

  紅珠不禁被他嘔得笑起來,呸道:「這話可像是你說的?我再糊塗些,也沒有爭競人家酒菜好歹的道理。你又不曾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在那吃酒當兒,你的那個二姨娘兒,可該說這樣話,不是有意奚落我,要不就是你們先行串成的,拿我開心,好替大家下酒。」

  雲麟此時已經知道她指的是朱二小姐說的那句話了,卻故意裝著不大懂得,揚著頭想道:「我那二姨娘說的是什麼呢?如何我就不曾聽見?可是你批駁的不錯,我有了眼睛,沒有了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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