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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雲麟急道:「我知道你的話中用意,只不過看不得我那一顆珠子。我豈不曉得這珠子價值甚钜,把來換了,原可盤纏得一二年用度。只是這珠子丟了,便是丟了我的性命一般。你是個賢惠的女子,難道只重這珠子,便連我的性命都看輕了,她贈這珠子用意,原是聽我換錢度日,她這般深情,我如何能辜負她,便依她丟這珠子。有朝一日,我若是能遇見她,我雙手依然將這珠子取出來給她看看,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財負義的人。你們不體諒我這顆心,朝也提這珠子,暮也提這珠子,你叫我怎樣不生氣呢!」

  說著便簌簌的流下淚來。柳氏笑道:「你這話又錯了。我又不是叫將這珠子賣給別人去,以後便永遠不能回頭。近來我們這揚州有好些暴發戶,在光復時間,得了運庫裡元寶,他們雖是有錢,像這樣大的珠子,眼裡也不曾瞧過,你若肯暫時押在他們那裡,他希望你沒錢取贖,包肯出著重價。」

  雲麟聽到此處,將兩個耳朵掩得緊緊的,搖頭說道:「可又來了,押到人家去,我可有取贖的指望沒有?你分明給苦給我吃,我再呆些,也不上你這當。」

  一頓話說得柳氏氣起來,坐在旁邊冷笑說道:「我勸你不要做夢罷,依你主意,恐怕日後遇見她,還巴巴的捧這珠子給她瞧呢。她在那珠簾繡戶,做著人家姬妾,幾時有遇見你的機會。不是我說一句悄皮話,除非你再碰著那革命嫌疑,她同你第二次認做兄妹,或者可以暫時合攏在一處,談談體己兒,可惜如今換了朝代,再沒有那種指望的了。」

  雲麟不由觸起自家心事,又想到紅珠當日相救情分,以後真恐沒有再遇見她的指望,頓時一陣傷心,止不住淚珠滾滾下來。柳氏見他這模樣,也不忍再說甚麼,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不防這個當兒,黃大媽一拐一拐的走得進房,望著柳氏說道:「少奶奶也還不曾睡呢。太太分付我來問少奶奶一句,明天的中飯米,是一粒也沒了,太太又沒處去想法子,少奶奶同少爺還該商量商量才好。」

  柳氏站起身子笑道:「我正在這裡同你們少爺商量呢。煩你好生告訴太太,叫他老人家放心。」

  雲麟氣忿忿的指著黃大媽說道:「快走快走,只是你忙得利害,難不成就單單將你餓死了。」

  黃大媽冷笑說道:「哪哪哪,這又幹我甚事,少爺這樣發急,我這條老命,餓死有甚麼打緊,可憐太太將你自幼兒提攜到今日,少爺進學那一次,我們也在旁邊歡喜,總以中了一個秀才,吃飯是不消愁得的了,不承望少爺弄得這步田地。」

  說著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揩抹個不住。柳氏深恐雲麟再說出甚麼,連忙背著身子向他搖手,一面又催黃大媽進去。雲麟長籲短歎了一夜。次日悶懨懨的下了床,挨到午飯光景,真是沒法,只得向柳氏說了句,還等我到你們那邊去走走。柳氏含著眼淚點了點頭,雲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時候,可是不巧,他丈母龔氏,在昨天夜裡發了肝胃氣痛,正睡在床上呻吟不絕。雲麟問了兩句,只不好開口說借貸的話。柳克堂因為這事,早間趕回家裡,此時剛蹲在天井裡,同那小婢剝韭菜。一眼瞧見雲麟當這秋深天氣,身上還薄薄的穿了一件舊湖縐夾袍,臉上青黃二色的,異常憔悴,他再玲瓏不過,手裡將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揀在旁邊,便有一搭沒一搭,同雲麟敘述這幾年生意淡薄,簡直入不敷出。在那光復當兒,人人都說這一來可好了,沒有皇帝,就沒有關捐使費,地丁錢糧,百姓們都過快活日子了。

  誰知皇帝已經沒有了四五個年頭,怎麼百姓的饑荒,依舊鬧得沒有開交,比先前越發難過。譬如你丈母昨夜鬧得死去活來,論理便該為他講個醫生診視診視,只是那裡有這閒錢呢,也只好挨命罷了。你回去也不必將這事告訴大姑娘,免得她又鬧著回家。並不是我小氣,委實添一個人嚼吃,那五六角錢一擔柴,五六塊錢一擔米,我真有些支撐不住。像這韭菜,往年一斤賣三五個銅錢罷咧,如今加著十倍才買得一斤呢。我若不在這裡監察著他,都揀那瘦的炒吃,黃葉子就該拋掉了大半,那還了得。」

  雲麟被他丈人說得目瞪口呆,更不耽擱,站起來便告辭要走,柳克堂依舊蹲在那裡,自言自語的說道:「我也不虛留你了,留你吃飯也沒有菜。」

  雲麟也不曾聽見,一溜煙跑出大門,心裡想了想,這便怎生區處呢?事到其間,也講不得賭氣的話了,不如到姐姐那邊去設一設法也好。於是繞過兩條街巷,剛走到繡貨鋪子門首,可巧劈面撞見田煥,打從街上回來。他是陪著朋友在醉仙居麵館裡吃酒,吃得滿頭的汗,比黃豆還大,抻著胸脯,將帽子取在手裡,當做扇子,只顧撲起撲起的扇著。一腳還不曾跨進店鋪,雲麟鑒於适才不曾向他丈人開口,轉被他一頓話堵塞住了,當時便不肯客氣,搶近一步,向田煥招呼。田煥見是雲麟,吃了一嚇,便立住腳,笑嬉嬉的問他有甚話說。

  雲麟剛待開口,臉上早已通紅。無可奈何,只得低低說了一句,想同太親翁這邊借幾升米,改日如數奉還。田煥不由大笑起來,將帽子向頭上一搭,拍著雙手說道:「這個可真是巧極了,說出來誰也不肯相信,米是一粒也沒。早半天又沒賣錢,我還分付福恩的媽,叫他向隔壁王媽媽借兩百銅鈔,買點面來,先度過今天再說。老姻侄,你不知道,我們開店的苦惱,我同你太親母忍餓不要緊,他們當夥計的,不能憋著肚皮替你做買賣。他們……」

  田煥還待望下再說,雲麟此時已是懊悔不迭,掉轉身便走,不防田煥一把將他的手緊緊揪著,笑道:「哎呀,你難道惱我不成。自家親戚,便沒有飯好生請你,你就擾我一頓爛面,也稀鬆平常。」

  越是雲麟要走,他的手越是揪著不放。後來又恐怕雲麟當真在這裡吃面,才將手松得下來。雲麟頭也不回,一路想起這種情形,不禁暗暗咬著牙齒,喊自己名字說道:「雲麟雲麟,你自幼兒不知道生計艱難,誤讀了幾本詩書,總以為情愛兩字,是天地間至可寶貴的物事,深厭那金錢齷齪,沒的醃臢了少年心地。如今這麼樣呢,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他們這一班守財奴,原不足怪,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只因為我一人不能自立,累著他們忍饑挨凍。便是那個黃大媽,她半生辛苦,幫著我母親守節,我一點好處也沒有給她,昨晚還惡狠狠的同她賭氣,我還成了個甚麼人呢!你若再執迷不悟,怕那些乞丐餓殍,便是我將來的榜樣。」

  因為想到田煥,覺得被他揪著的那只手,放在鼻上聞了一聞,一股酒肉臭氣,幾乎不嘔吐起來。越想越恨,那腳步子不知走向那裡才好。

  耳邊忽然聽見有人說話說:「哪哪哪,這不是雲少爺嗎?」

  雲麟吃了一驚,再抬頭望瞭望,原來不知不覺的,已走近伍公館門首,那個招呼他的便是伍升。雲麟遂即放慢了腳步,笑著問道:「你們老爺在家麼?」

  伍升笑道:「老爺昨天便向省裡去了。」

  雲麟又道:「太太呢?」

  伍升道:「太太二太太同老太太都被縣署裡周太太請去吃上頓,伍貴他們都跟了去,只剩得我在這裡守門。少爺可曾吃飯,何不請進去坐坐。」

  雲麟笑道:「你們公館裡也沒人,我進去則甚?」

  伍升笑道:「小姐在裡面呢?」

  雲麟驚問道:「怎麼小姐不曾同太太一齊到縣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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