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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可巧這一晚在戲園看戲,末了一出,演的便是甚麼鄂州血,那個裝扮瑞華儒的,偏生刻畫得窮形盡相,海樓看了半出,忽的眼面前覺得一陣漆黑,頓時口中噴出兩塊紫血來,身子直挫下去。嚇得同來的幾個朋友,驚慌無措,急遣僕人,將海樓扶入原來的馬車,坐回他的公館。到家之後,合家眷屬,異常震駭,自不必消說得。侍婢們擁掖著入了床帳,許多姬妾,環伺在側,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醫士,前來診視。原來意海樓本系少年得意,姬妾滿前,平時身子不免十分淘碌,逐年已漸漸虧損下來。所幸他們是富貴兼全的人,平居頤養,卻是與常人不同,所以並不覺得甚麼。無如自經光復以後,種種境遇,毫不遂心,此番病勢,簡直有增無減。醫士勉強訂了藥方,服下去也不見效。俄延得三五月光景,已是瘦骨支床,懨懨不起。海樓自知不能久居人世,所有身後諸務,均已摒擋一切。他于諸姬之中,最所鍾愛的便是紅珠。這一天業已不能進食,氣湧痰喘,危象已見。家中上下人等,各各分頭辦事,專待海樓一經咽氣,便預備訃告發喪。姬妾環列床前,無不掩袖而泣。海樓喘息略定,將眼四面望瞭望,有氣無力的嘶喚了一聲道:「四姨呢?」

  眾人知他問的紅珠,大家便含淚推著紅珠近前。紅珠此時已經哭得像淚人一樣,只得分開眾人,欠身近榻。海樓倏的伸手執著紅珠,哽咽說道:「你在眾人中年紀最輕,你將來怎生結局,是我誤了你了。」

  說到此重行喘起來,雙頰驟然紅暈,半晌不能開口。紅珠心裡又怕又急,那眼淚像珍珠斷線一般,索索落落,還滴了好些在海樓手上。良久,海樓又掙出一句說:「我當聽見你平日講過的,有個哥子住在揚州,便是我當年在制軍任上開活他的,這個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實在下落,我死之後,你便趕著寫一封信給他,叫他來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罷。你的房裡所有一切的珠寶衣飾,全行交給你帶去,另外我還分付賬房裡給你一千兩現銀子,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場,便留著這銀子做個紀念罷。區區之款,原算不得甚麼。我只恨所有貲財,全行被我花費完了。到了今日,轉使你們受苦。」

  紅珠聽到此處,已經掩面悲啼,幾乎失聲哭出來。只得重行忍著,低低說了一句:「大人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一朝半月,好得起來,便是我們極大造化。」

  意海樓搖了搖頭,才緩緩將紅珠的手放下來,勉強又同別的姬妾說了幾句,又分付他們好好照看紅珠,凡事不要叫她吃虧。停了半晌,不言不語。大家再走近細看了看,早已手足冰冷,咽了氣了。霎時哭聲大震,紅珠不由暈倒在地。眾人忙著替海樓穿換殮衣,便沒有人照料到她。幸虧她自己房裡有兩個貼身侍婢,將紅珠攙扶起來,喚醒了她,紅珠於是坐在地下,放聲大哭。……意海樓非我這部書中重要人物,他的喪事,我這支筆卻也無暇替他揚厲鋪張,只好權且擱過一邊。單說紅珠尚在海樓百日之內,別的姬妾平時既妒忌她專房得寵,又恨海樓彌留時候,另加青眼,各人總有些積不能平。在這當兒,早已有些冷嘲熱諷,尋出事來同紅珠起釁。紅珠初意本擬等待海樓出殯之後,方才寄信給雲麟,著雲麟來上海接她,此時見這光景,覺得萬不能久居,所幸賬房裡果然遵著海樓遺囑,將一千兩銀子已交給自己,便揀在海樓六七這一天,在靈前痛痛哭了一場,便將自己要回揚的意思,告訴了眾人。眾人也不留她,紅珠遂請賬房裡師爺,進入內室,請他替自己寫一封信,告訴自家哥子,又將雲麟住的地址詳細說了,信中請他哥子趕速到此接她回去。賬房師爺點了點頭,便替她寄信到揚州去了。此處的事,且按下慢表。

  且說雲麟本系贅在岳家,雖然岳母龔氏十分憐愛,無如他的岳翁柳克堂,慳吝性成,覺得嫁了一個女兒,又添了一個女婿,在家吃用,心中老大不願。不過怕龔氏生氣,不敢說出叫女兒女婿回去的話。然而平時語氣之間,都露著食指浩繁,後難為繼的意思。又恨柳春在外不務正業,專事遊蕩,老人家一進宅門,便是長籲短歎,簡直像似沒有一毫生趣。家中本來用著一個蒼頭,兩名僕婦,柳克堂又說連年兵亂,饑饉洊臻,不能不打算省儉的法兒,於是同龔氏鬧著,又開除了一名僕婦。所有家中做不開的瑣務,便嘮嘮叨叨,硬逼著女兒去料理一切。偏生他那女兒又是個醉心文墨,不知主持中饋為何物的人,鎮日價只有躲在房裡看書的功夫,米鹽醬醋,一概不相過問。她母親到沒有甚麼話說,柳克堂背地裡狠是絮叨。柳氏也窺出他父親的意思,背地裡也常常同雲麟私議,說是:「長安雖好,終非久戀之鄉。岳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議論。好在我們家裡雖是清貧,只要你肯苦心讀書,雖然目前廢了科舉,舉人進士是沒有指望的了,然而你如果有滿腹經濟,不見得民國就沒有你糊口的地方。在我看起來。我們揀了好日子,便辭別了我的父母,隨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罷。」

  雲麟也覺得他的話說得有理,笑了笑說:「只要你能守清貧,家去到也還好,我不過愁你在這裡一切起居飲食,是享福慣了的,萬一到了我家,就如你跟前這個小使女就不能帶去,我家雖也用著一個黃大媽,她是不能獨自伺候你一個人的,到那時候你不要又怨起我來。」

  柳氏笑道:「啐,虧你還是讀過書的秀才呢。一個安貧樂道的道理,都體會不來。你通不知道漢朝有個孟光,她在家做女兒時候不是安富尊榮的,便講她嫁給鴻梁的日子,所有妝奩,也還稱得起個堆金積玉,後來被丈夫幾句話感動她,她立時棄絕以前的態度,兀自荊釵裙布,隨著丈夫耕種度日,一生一世,沒有半句怨言。我雖然愚笨,不能學古來的大賢大德的婦女,難道便連一個孟光都學她不來。你放心,我若是將來有這享福的造化,難道你便貧困一世,若是我命中註定應該受罪,這母家的點點財產,我們也不能依賴一世。」

  雲麟聽他這番話,心中也很敬服,隨即回家將這意思告訴母親秦氏。秦氏也自歡喜。夫婦二人便定了主意,將這話告訴龔氏。依龔氏那裡肯捨得他愛女遠離膝下,不免痛痛哭了幾場。柳克堂卻十分願意,轉背地裡勸了龔氏幾句,又被龔氏劈頭劈臉罵了一頓。柳克堂不敢出聲,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裡去了。於是過了幾日,雲麟同柳氏擇了一個好日子,真個將箱籠物件,擄掇擄掇,辭別龔氏,回家去了。秦氏見兒媳雙雙回來,說不盡心中快樂。柳氏到家之後,真個屏棄書卷,鎮日隨著秦氏,主持中饋,料理家政,井井有條。雲麟看這光景,心裡也很安帖。不過食指日繁,自家現在卻沒有一件事可做。

  家中積蓄,本屬無多,連年貼補用度,行將告罄,目下狠露出拮据狀況。每遇時節,實在又銷不足的時候,只有向三姑娘那裡略為借貸。至於他那太親翁田煥那裡,連年以來,生意異常發達,積蓄狠是不少,所有雲姓店底,向年本月成約,每月貼給三千文,為租借店底之價。近年期限已滿,此款亦已停付。又知道雲家近況艱難,偶然會見雲麟,只是支支吾吾,都說生意虧折,行將支持不住,以杜雲家向他轇轕。雲麟也猜到他的用意,賭氣輕易不到田煥那裡走動。田煥夫婦又防繡春津貼母家,監察得十分嚴密。沒有甚麼事故,也不許繡春輕易回去。

  有一次,雲麟家裡米糧告罄,急切想躇躊三五十元洋錢應用。因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錢,此次不便再去囉唕。晚間雲麟只是長籲短歎,便連夜飯也不曾下嚥。柳氏近來所有赤金首飾,業已陸續付之質當。便連幾件齊整衣服,也尋覓不出。當時看見雲麟愁煩,心中老大不忍,便從燈下款款的向雲麟笑道:「如今要說你境況不窘,你聽到耳朵裡,定要生氣。然而一定便說你沒有法子可想,也不見得。無如我說的話,打的主意,你又執意不從。大凡一個人,要講究多情,也須叫那情人心裡舒服,不替你焦煩。你只老遠拿定你的主意,說是情人贈你的物件,便該文風不動,萬一餓死了,那件寶貝又交給誰手裡呢?便是那個情人,知道你這腐而不化,她也過意不去,她贈你這件寶貝的用意,又豈是叫你抱著他忍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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