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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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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分香賣履故督多情 返劍還珠癡郎快意 大凡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窮不得。且說是那兩種人呢?一種是無知無識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飯安穩吃著,他倒還本本分分,幼而壯,壯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著也沒有人厭他,死了也沒有人理會他。萬一到貧困極處,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了,與其白白的餓死,他一定鋌而走險,小則狗偷鼠竊,大則殺人放火。叔季之世,這種人越多,那亂子便鬧得越大。所幸天心厭亂,這些大劫運卻不多見。而且這種人與我這回書中沒有干涉,我也不去細細講他。再講那一種人呢?就是讀書明理博學能文的士子了。這種人也斷然窮不得的。這話何以見得,就拿洪憲皇帝而論,他做了民國第一任大總統,轟轟烈烈,也要算得心滿意足了,偏生因為面前有幾位通儒,說中國自上古以來,都是必須有一位皇上馭治萬民的,這個大總統名目,萬萬不能合用。於是千方百計,想出法子來大家勸進,必要那個大總統做了大皇帝,他們才肯甘心。是以民國成立不上三年,那皇帝名詞,又漸漸鬧起來了。有幾個不達時務的老百姓,還笑著說做皇帝,終究是姓袁的做皇帝,與他們有甚麼益處,要他們拚命價的,不惜鬧得沸反盈天,這畢竟是何苦呢。這一句話表面上看去似還有理,卻不必去苦苦駁他。我且莫講做皇帝這樣大題目,就拿在下前回書中說的乞丐做個比方。 誰知世間乞丐,也不是胡亂可以做的。那許多乞丐中間,也必須有個頭領,在我們揚州這頭領便叫做罡頭,做了罡頭,那權利身分,比較尋常乞丐就高得多了。那些乞丐明知這罡頭位分,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來的。因為乞丐雖多,那罡頭的缺卻是有限。所以做乞丐的人,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的親戚,或是好朋友,做了罡頭,不惜出著十二分的力,保舉得一個親戚朋友做了罡頭。這個罡頭既是我將他保舉出來的,他自然另眼看待我,我這乞丐就比別的乞丐討巧多了。這個道理就同那幾位通儒,勸袁總統做皇帝,是一個用意。你想那幾位通儒,既在朝廷裡勸進,鬧得通國騷然。 劉祖翼又是個衣不就身,食不就口的寒士,他既為他的衣食打算,自然便也在乞丐裡面忙著勸進了。其實劉祖翼他若是僥倖置身朝廷,他自然也會做那通儒所做的事業。那幾位通儒,若是不幸做了測字的,他們自然也會做這個劉祖翼所做的勾當。這個就叫做通儒也,劉祖翼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平心而論我輩便日日去罵那通儒與那個劉祖翼,還是冤枉他們,也只是個不能安貧而已。孟老二當初常說的兩句話,是甚麼無恆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這幾句話其實不甚妥帖,未免將那個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大約孟老二因為自己也是個念書的人,不肯墮落自己的身分。說話中間,有些護短,也是有的。再不然,就是孟老二所說的這個無恆產而有恒心的士,是三代以上的人,他又沒有推測未來的神機妙算,他那裡會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為的笑話兒呢。 閑言休表。且說劉祖翼只因為一念之貪,思量借這乞丐勸進的事,做個升官發財的捷徑,滿腔火熱,原是求何其甫將那文字做好了,好達自家目的。偏生遇見那個何其甫呆頭呆腦,劈口說了句洪憲皇帝斷斷不能成事,真像一杓冷水,淋到劉先生脊背上。便連旁邊那些許多乞丐,也沒有一個不是垂頭喪氣,便好像洪憲皇帝真個取消了一般。劉祖翼心中總承望他既這樣說法,必有一種絕大見解,到少不得側著耳朵,忍著悶氣,聽他再往下說。那個何其甫卻不慌不忙,緩緩說道:「我何以說這洪憲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在別人意思,或者因為那個革命黨裡大頭腦兒孫文同黃興,尚在海外,目下那個蔡鍔,又打從京城裡溜到雲南去了,連日人人都講西南那邊又要造反起來,所以我也隨聲附和,幫著他們說洪憲皇帝不能成事。其實不然。那個孫、黃,是我生平最可惡的人,沒的把個好好大清,弄得成了一個民國。便是蔡鍔這時候雖然到了雲南,知道他將來還能成事不能成事?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甚麼呢?我老實告訴你們罷,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夢。」 這句話轉把劉祖翼聽得糊塗起來,說:「何先生你是做的甚麼夢?難道與這洪憲皇帝有甚麼關係不成?」 何其甫道: 「我這夢雖然不曾明說與洪憲有甚麼關係,然而細細詳察,我那夢裡幾句偈語,我就料定了這洪憲不能成事,將來真能成事的,畢竟還是我們清國小皇帝宣統。這個夢並不是我今日才編著哄騙諸君的,那一年我同幾位朋友向省裡赴試,便在船上得了一夢,夢見有一位四夕山人,他說我終身將來是一定要發達的。臨末便贈了我幾句話,說的是:宣化承流,統一基宇。優哉游哉,貢于天子。我一覺醒來,也猜不出他這話裡藏著甚麼意思。最奇怪的,那一年明明是光緒皇上在位,誰也不能預先料著今上宣統繼承大寶,其時我也只付之將信將疑罷了。及至先帝賓天之後,果不其然,宣統這兩字年號,便發現出來。 我們幾個朋友,才恍然大悟這四句上面,第一個字卻嵌著宣統優貢四個大字,那幾個朋友都齊齊向我道賀說:我將來必定在宣統年代貢入成均。劉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總算是在學裡鼎鼎有名的。嚴大成、龔學禮、汪聖民一干人,你背後去問問他們,便知道我這夢是千真萬真。所以你們适才說的那一番袁總統想做皇帝的話,定是石光泡影,決然不會竟成事實的。你想我姓何的,一日不得優貢,這宣統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我們都是好朋友,我也捨不得給苦給你們吃。這個勸進的念頭,趕快消滅了罷,多少是好。」 說畢,頭也不回,竟自背著月光,匆匆的走出鼓樓去了。此處眾人好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大家默默相視,更說不出甚麼。劉祖翼氣憤憤的指著何其甫罵道:「早知道他是這般人,我們又何必巴巴去請他到來,轉落得他一頓褒貶。我就不信,將來誰有這般膽氣,竟敢叫宣統小皇帝重行復辟。我猜不出他這頑固脾氣,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外間正鬧著宗社黨人,怕這何其甫不是他們一路。且放著再說,有這機會,看我去替他出首,叫他死無葬身之地。諸位千萬不要灰心,明天這道表文,還是我來親自動手。如今且別過諸位,時候已是不早了。」 說著向眾乞丐拱一拱手,也就佯長而去,果然過了幾日,劉祖翼畢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想要向縣署親自去遞,不料便在這個當兒,蔡鍔已在雲南起了義師,接二連三的又有好多省分響應起來。袁總統見勢頭不好,知道自家上了左右親信的當,懊悔不迭,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立時將帝制取銷。劉祖翼得了這個消息,那裡還敢再去出風頭呢,少不得悄悄的將那篇表文,瞞著人一火燒了。 好笑這時候,我們中華大國,真真鬧得烏糟糟的,簡直有些不成體統。何以見得呢?袁總統是在北京裡鬧著做皇帝,那些民國黨人不服這口鳥氣,又聯合了西南諸省反對起來。今天鬧進兵,明天講北伐,已是應接不暇。以外還有許多前清大老,故國遺臣,既不滿意袁氏登基,又不贊成黨人抗議,轉趁著這一個好機會,商議進行方法,思量重新將那大清國恢復起來,做個中興盛業。一面在蒙古聯合八旗種族,一面便在山東青島地方設立秘密機關,大家躲在那裡見機而動。誰知力量不彀,各省防範又極嚴密,鬧了大半年,急切總沒有做出一件事來。所有各處的宗社黨,破獲的也就不少。他們此心不死,還指望袁氏同民黨兩下爭持,好收漁翁之利。那知道天不祚袁,這一年五月裡,袁大總統得了一個糖尿症,又加著心緒惡劣,氣惱傷肝,兀自一病不起,便嗚呼哀哉了。民党十分得意,便同政府裡那幾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聯合起來,依然根據約法,重行奉黎副總統主持民國,南北聯成一氣,兵革頓解,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黨為難。你想那些宗社黨,那裡還敢再行出頭,也只好匿跡銷聲,不再妄想了。 且說那宗社黨人裡面,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起先曾在江蘇省裡,做過一任制軍,便因為光復時間,掣著家小,避居海上,這人是誰呢?就是捕殺富玉鸞那位意海樓大人了。意海樓他是皇室近支,雖因大勢所趨,國基顛覆,未能親殉國難,然而他那一種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聯合羽黨,急圖恢復,是以奔走蒙古、青島之間,惟這意海樓為最出力。所有在制軍任上積蓄的許多宦囊,都因為養著他手下同志,漸漸花費得不少。他的意思,以為毀家紓難,原是做臣子的分內之事。只要托祖宗福庇,萬一將這個錦繡山河,依然歸入我滿人掌握,這四海之富,皆我家所有,那時候還愁不能佔據爵位,坐擁黃白麼。他卻不料到事機不順,疊二連三的重重失意,因此異常憤懣,鬱鬱不得志,仍折回上海,終日對著那些姬妾,長籲短歎,把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弄得興志頹唐,那髩發之中,也就星星花白起來。無以消遣,有時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戲,外面看是尋樂,然而總消遣不了他的心中憂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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