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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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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碰見馮老太,無意之中聽見眾位兄弟們,都在這裡困守一隅,沒有出頭日子。我當時就想到兄弟們雖然做了乞丐,這乞丐難道不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嗎?為甚麼別人做得的事,大家轉縮著頭不肯去做。哼哼,就算弟兄們志趣高尚,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仿佛拿著當初諸葛孔明自比,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極那一天,帶著龍帽,穿著龍袍,踏著龍靴,高高的向那龍椅上一坐,睜開龍眼細細的將那些勸進表文,一道一道看了去,見別人都有這一篇勞什子,單單沒有弟兄們這篇勞什子,那時候不由龍心一怒,衝開龍發,撅起龍鬚,張龍口,說龍話,說寡人奄有中國,難道這中國裡,別的人材都有,就沒有討飯的叫化子嗎?叫化子瞧不起寡人,都不勸寡人做皇帝,顯見是自外生成,形同反叛,左右侍衛何在?快替寡人將國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一齊捆綁前來,推出午門斬首示眾,以為將來叫化子不忠於寡人者戒。哎呀哎呀,到……這個時候,諸位弟兄們,莫說沒有出息日子,就是想把這吃飯傢伙完完全全的安在頭頂上面,留著討點剩飯剩粥度度日子,怕也沒有指望了。」 劉祖翼正待再望下說,誰知馮老太的那位賢郎,他雖然是個殘廢,膽子卻是極小,忽然聽見因為不勸大總統做皇帝,就該殺頭,他已嚇得嗚嗚咽咽,睡在地上哭起來。便是別的乞丐,大家也有些棲惶顏色,仿佛將來真個要上法場一般。畢竟饒老三同吳尖嘴有些見解,說大家何必如此著慌,劉先生說的是不勸總統做皇帝,才到這個分兒。若是我們也用那篇勞什子,勸進起來,就沒有這斫頭的罪名了,而且還許做著大官呢。這幾句話,又把眾人說得高興起來,遂都簇擠著劉祖翼說:「我們為甚麼不勸他做皇帝,為甚麼要比做諸葛孔明。只不過這篇文章,我們不會動手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就請劉先生替我們做一做,我們將來做了官,自然不忘記劉先生的恩德。劉先生若有半字推辭,好在我們將來都是死命,此時也斷不讓劉先生溜跑了。」 劉祖翼笑道:「諸位說的話,又未免太過慮了。這件事是兄弟來同諸位商酌的,又不是諸位勉強兄弟,兄弟何至溜跑。況且諸位此時看待兄弟,似乎擺設一個測字攤兒,與諸位乞丐,畢竟不同,其實論起窘況來,大家都是一般的,不是兄弟敢說一句放肆話,兄弟便是一個叫化頭兒。遇著這樣大事,少不得我來替大家出個主意。但是一層,這一道勸進表文,到是不能輕輕落筆的,少不得還要請一兩個精通文墨的人,大家斟酌起來。」 劉祖翼說到此處,又抬頭將天色望了一望,說:「同諸位說話不打緊,不知不覺,天色又晚下來了。兄弟先回捨下去吃了晚飯,再來同諸位接洽不遲。」 眾人那裡肯依,說:「劉先生又同我們生分起來了。弟兄們雖然精窮,這一頓晚飯,還預備得起。先生不嫌簡褻,就在這鼓樓底下,吃杯水酒,回去不遲。」 說著便都從腰裡將日間討得來的錢文,一把一把攢湊起來,交給饒三同吳三尖嘴兩人,分頭去辦。不多一會已買來好些牛肉燒酒,拿了一床破席子,鋪在地上,大家圍坐下來,吃得十分暢快。是時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氣晴朗,那一輪明月,斜照入鼓樓底下,鮮妍皓潔,連燈火正不消用得。吃酒時候,大家又催著劉祖翼立刻打稿兒,將勸進表文做好,就趕在年底送到縣署裡,請縣裡大老爺,替我們出奏,大約總在明年正月裡,定可奉到恩詔,弟兄們立即可以升官發財。 劉祖翼被他們逼不過,端著酒杯子,用手撇一撇鼠須,只管凝思無語。大家還猜他是在這裡想文章稿兒,到也靜悄悄的不去纏擾他。等了好一會,劉祖翼重又笑道:「不瞞諸位說,兄弟在前清時代也曾繳幸補過一名廩生,當時做起文章來,不敢誇口,真是水到渠成,千言立就。不幸如今窮困得久了,科舉既廢,兄弟那裡還有心腸去捧那書本子,說到文章上面,已經日疏日遠,此刻若是叫我做這勸進表,到狠有點萬難。」 ……眾人聽他說出這話,大家面面相覷,都露出失望意思。劉祖翼也知道他們的用心,忙又說道:「我雖然做不得這件事,不妨請出一個人來替我們捉刀。在當初說起來,就叫做槍手,想諸位都是知道的。如今這槍手不須遠遠等去,我有一個好朋友,他住的地方,離此處又不多遠,這須請一位兄弟,跑到他那裡,說是我請他吃酒,他聽了包管飛也似的到來,我將這件事托他,他是終年不離書本子的人,料還做得極快極好。」 先前眾人聽得劉祖翼不能做這勸進表,不免有些失望。如今又聽見他推薦出一個人來,方才轉憂為喜。第一個是饒老三忙說道:「我去我去。」 說著站起身子就走。吳三尖嘴也不攔住讓他跑了好遠,才向眾人笑道:「你們瞧這饒三哥,冒失到甚麼田地,劉先生請的槍手,還不曾告訴他是誰,他便沒命的跑去請這人去了,我偏看他向那裡請去。」 這一句話才把大家提醒,便連劉祖翼也笑起來說:「只是怪我太荒唐了,他又不問我。」 一句話未畢,果然饒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喘吁吁的問道:「沒名沒姓,累我問了好些人,都沒有人會知道。劉先生你還得好生告訴我罷。」 劉祖翼道:「誰說不好生告訴你,只是三哥腿腳太快罷了。這人姓何,他是教書的先生,住在城隍廟西首巷內,他門首貼著私塾兩個字,累三哥再跑一趟罷。」 饒三笑道:「原來是何其甫何老先生。他是我最相熟的,包管一請便到。」 說畢,邁步又跑。果然不一會功夫,便跑至何其甫家門首。饒三是心裡有事的人,不由分說,早捏起兩隻拳頭,拚命價向門上擂得極響。誰知何其甫是時正在燈下揣摩墨卷,吟哦得正自高興。美娘抱著女孩子,早已睡在床上了。忽然聽見外邊有人敲門,何其甫吃了一嚇,慢慢的掩著燈,隔著門問了一聲敲門的是誰?饒三喊道是我。……何其甫早已聽得是饒三聲音,忙退了幾步,將燈放在桌上,依然讀起他那墨卷來,更不睬他。這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饒三自從落魄以後,時常向何其甫那裡借貸,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後來鬧得厭煩了,被何其甫罵過幾次,饒三方才不輕易上他這門。 此次饒三心裡以為是奉的劉祖翼命令,理直氣壯,喊他開門,卻不道何其甫錯會其意,怕他此次又來索詐,簡直不理會他。饒三此時真個沒有法子,垂頭喪氣,重又跑回鼓樓,告訴了劉祖翼,那何先生不肯開門的事。劉祖翼聽了,也沒做理會處。還是吳三尖嘴明白這個道理,笑向饒三道:「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懼三哥,也不怪他這半夜三更,究竟是件甚麼要事呢。我卻知道那何先生的為人,這深夜裡要是有一個女人去尋覓他,包管他聽了便開門不迭,不是我笑話三哥,這一件事須得仰仗我們這位馮嫂子去跑一趟,包比饒三哥極有效驗,你們如若不肯相信,我敢同你們拍手掌賭一賭。」 饒三急道:「賭甚麼呢,只要能彀將何老先生請得來,都是大家造化。馮老太她難道不是叫化子,這件功勞,讓她幹了罷。將來你家相公做了官,誰還敢道你不是老太太。」 眾人笑道:「三哥說得爽快,馮老太呢,辛苦一趟罷。」 大家說過這話,都向馮老太望。只見馮老太一個人倚在牆腳下,正在那裡打渴睡。她心裡總因為今日錯會了劉祖翼的用意,不無有些羞愧。此處他們雖然鬧得煙舞漲氣,她老實也不理會。此番見他們又催迫她去請何其甫,始則不肯答應,後來被逼不過,只得懶洋洋的站起身來,說道:「我去是去,我卻認不得這何先生的牢門。」 饒三接著說道:「還是我陪你去,到了門首,我躲在你身後,只要你將他引誘得開了門,那就不愁他逃跑了。但是有一句話要叮囑你,你喊門的聲氣,越是尖脆,他就越開門得快。你若用你這老腔調兒,怕就同我一樣,他會死也不睬你。」 馮老太也笑了笑,果然隨著饒三,趁那月地下,一口氣又跑至何其甫門首。饒三悄悄的躲在一旁,馮老太用手在門上輕輕拍得一拍,只聽見裡面有人問道:「又是誰來敲門打戶的?」 馮老太知是何其甫聲音,遂捏起喉嚨來答應道:「是我。」 何其甫從這深夜之間,忽然聽見這女子叫門的聲音,心裡只管撲通撲通跳起來。原來何其甫在先本來是個至誠君子,自從那一回鄉試,在船上給紅珠姊妹們鬧了一頓,覺得世間竟有如此妙人。自此以後,便有些大開色界,不過捨不得浪費銀錢,不敢妄生邪念。後來同嚴大成他們在明倫堂上殉難,又看見芮大姑娘來尋覓嚴大成,那番光景,雖然用的是劇烈手段,然而由此瞧出當初他們想必定有一番恩愛,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竟沒有這種奇遇。因此便嫌單單抱著一個美娘睡覺,稱不起一個風流人物。卻好近來他們下有一個小學生,名字叫做徐天保的,每天送飯,都是他家小舅母親自到書房裡來往。何其甫有時候便賣弄風情,同這小舅母有些眉來眼去。只礙著美娘監察在旁,沒有下手的當兒。此時忽然聽見門外有個女子聲音,細細聽去,便同那個小舅母有些仿佛,心中一個轉念,莫非那個小舅母特來見訪,亦未可知,我卻不可拂了她這盛愛。越想越樂,忙忙摔下那本墨卷,跳起身子,飛也來開大門。 月光之下,一眼早瞧見一個白髮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門外,何其甫吃了一嚇,縮身不迭。正待開口相問,刺斜裡饒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來喊道:「何老先還不曾睡覺麼?我在此等候多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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