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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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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中便有個乞丐問道:「怪道癱子說三爺在街上耽擱半日,原來是瞧人家測字的,三爺何不說出來大家消遣消遣。」 饒三當時又高興起來,便將适才測字那件事,滔滔講了不絕。又說那先生窮得不堪,等了半日,等了一個來測字的,又不給錢,真是背黴極了。饒三剛在這裡手舞足蹈的說話,卻好又被馮老太聽見了,高聲問道:「三爺你說的那個先生,可是一個瘦骨臉兒,左邊嘴唇上有個黑痣的?」 饒三笑道:「一點不錯,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我只認識一個天字,其餘就認不得了。」 那些乞丐也幫著想了一會說:「名字上有個天字的,莫非就是那個半天窮罷了。」 饒三笑道:「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窮半天窮,總覺得他窮得利害罷了。」 馮氏又嚷起來:「甚麼半天窮呀,我知道這人他叫做劉祖翼。當初原是個沒有出息的廩生,我那個被殺了頭的玉嬌,就是他的千金了。久已聽見他的女人,在這一年前就死了,如今可憐這劉先生境遇也就同我們差不多了。他在那條街上擺測字攤子,等我明天去看看他,也不枉我們在先認識了一場。」 饒三笑道:「馮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我雖然耽擱了半日,不曾陪你兒子去討錢,畢竟替你尋覓出一個老相好的來,也可以將功折罪罷。」 馮老太笑駡道:「誰是誰老相好的?他才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 饒三也笑道:「我的堂客骨頭業已打了鼓了,你還拿她開心,怕今夜她要來揪你。」 說的大家都笑了。 一宿無話,次日馮老太果然背著癱子,上街時候,一直尋覓到那測字攤上,會見了劉祖翼。好在劉祖翼並沒有多少生意,冷清清的,剛好同馮老太敘談敘談家常。馮老太講到目下際遇顛沛,自從吃了官司,如今偕著兒子在外面叫化度日。劉祖翼耳中猛然聽見叫化二字,不禁觸動一件心事,忙拿眼向四面瞧了瞧,見自家字攤子上,此時圍繞的人甚多,不便講話,於是站起身子,將攤子托了一個熟人照應著,悄悄扯了馮老太,向一座冷僻土地廟旁邊,低低對她說道:「你們如今真是不濟了,如何干出這勾當來,做了叫化,是一輩子沒有出息的。」 馮老太歎道:「誰還願意叫化呢,也教做沒有法子。你侄子又是殘廢,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我呢年紀又老了,要想走一步,誰還肯娶我回去做老親娘。不怕你四爺笑,我們這一輩子也算了。」 劉祖翼笑道:「這個卻又不然,天下事除得死法,想活法,莫說做了叫化,就沒有出息,你只要依我,管你們母子兩個,一生吃著不盡。……你依我,今夜趕快回去,多約幾個同你們在一處叫化的,大家齊集在一處,准在明天日落時分,我親自收拾了測字攤子,到你們那個府西街鼓樓底下,當著眾人宣佈這事,包你聽了要快活起來。我此時不便同你耽擱了,我的攤子沒有人替我照管,你就趕快背著你那兒子回去罷。你依我把這件事辦成功了,從今以後,大約你們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被人家恥笑了。」 劉祖翼說完只話,拔步就跑。馮老太被他這一頓話,說得六神無主轉呆立了好一會,暗發笑道:「這老頭子做事畢竟迂腐非常,大不了想同我軋姘頭罷咧。又不是明媒正娶,要了人家黃花女兒了,還是這般驚天動地,逼著我約集許多人出來,做我們的大媒,難不成愁我嫁了你,以後又跟著別人逃了。咳,光陰不知不覺,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歲了。天下的事,那裡會料得定,不意竟還有個劉四太爺,賞識我這多年的骨董,明年第一件事,就須要逼著他替我做一場六十整壽,風光風光。」 ……馮老太越想越是高興,忙忙的趕到癱子那裡,背著他就走。癱子問道:「媽呀,時候還早呢,怎麼到回去了,再繞幾條街巷兒,多少也還掏摸得幾十文。」 馮老太笑道:「呸,從今以後,有你親老子給錢你用,不要叫化了。」 癱子問道:「我親老子死得年代多了,如今那裡又跑出一個親老子出來?這話我真不明白。」 馮老太道:「你明白怎樣,不明白怎樣,少不得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一句話將癱子堵住,再不敢多問。母子兩人回了鼓樓,果然別的乞丐們,都不曾回來。馮老太將身邊討得的錢,數了數,又跑去買了些晚飯,同癱子對面嚼吃。黃昏時分,住在鼓樓的那些乞丐,方才陸陸續續的回來。一見了他們母子,大家都有點詫意,說他們回來得恁早。饒三最是一張快嘴,故意向馮老太臉上望瞭望說道:「馮老太定是發了意外的財香了,你看她滿臉的春色兒,有紅有白,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定然娶老太做堂客。」 馮老太尚未及答話,癱子已嚷起來說:「饒三爺休得胡說,我媽今天已替我尋得親老子了。」 饒三聽畢,不禁拍手大笑,向著眾人說道:「我的話何如?你們看我雖然不會測字,這麻衣相法,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領呢。」 眾人也就隨著大笑起來。馮老太外面雖然假裝惱他兒子講話,心裡卻巴不得有人問她,一面向癱子眨了一眼,一面低著脖子,喃喃自語道:「這也是各人的緣法。其實我這麼大的年紀,誰還願意走這一步兒呢!」 先前眾人見饒三同馮老太鬧著頑笑,也不過以為他們常常取笑慣的,本不甚介意,此刻忽然聽見馮老太說出這樣話來,各各驚奇詫異,都圍攏近前,向馮老太詢問這事。馮老太遂一五一十,將适才遇見劉祖翼的一番說話,告訴了他們,並趁勢請他們明晚聚攏在一處,不可散了開去。有別的叫化子,是大家認識的,不妨多約幾十位來,做我們兩個人的憑證。眾人含笑答應了,饒三早跳起來向馮老太說道:「可又來了,昨天多用了你幾十文,你就同我放下臉來,罵得我狗血噴頭。明天你也有用著我們的地方了。還有一層,你們成了好事,須拿甚麼酬謝我?我請問你,若不是我貪看這劉先生測字,你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不想到他,就不會遇著他,不遇著他,你就爛掉了你那東西,也沒有人來娶你。你想想,可該謝我不謝?」 內中有個乞丐,名字叫做吳三尖嘴的,接著笑道:「饒三哥你忙甚麼呢,明天馮老太同劉四爺成親之後,他們兩家老骨頭渣子裡,少不得都要榨點油水出來,叫他們留點給你饒三哥潤一潤饞吻,可好不好?」 饒三搖頭笑駡道:「你替我夾著你那張尖嘴,安分些好多著呢,那是給你尖嘴吃的,我是不領這個情。」 說著大家又是哄然一笑。馮老太只急得罵他一句,罵你一句。鬧了好一會,大家這才各各都去睡覺了。到了第二天,馮老太真個不曾出這鼓樓去叫化,別的乞丐也因為要看這件新聞,到有好些人,只略略向街坊上走了一趟。剛是午後,早都齊打夥兒,又約了遠近相識的乞丐,陸陸續續都向鼓樓底下取齊,真個有二三十個叫化子聚攏在一處。有好多人向馮老太稱賀。馮老太雖然不敢公然承受,卻也不肯過於推辭。好在叫化子雖多,他們本不講究座位,三個五個,一堆一堆的攤坐在當草地上。竹竿兒破碗兒,隨手都放在各人身邊。流膿淌血的,引著許多蒼蠅在那裡擺陣。弄蛇的把來繞在臂膀上。耍狗的因為閑著沒事,大家逼著狗跳舞。饒三雖然也做了好幾個月叫化子,卻從來不曾見過這般有趣的大聚會,直樂得手舞足蹈,跳來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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