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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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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抬頭,忽然看見十幾步外,簇擁著一大堆人,擠在那裡,不知有甚麼事故。自家高興,也就挨身進去,瞧一瞧熱鬧。及至擠得進去,再一望望,原來並沒有甚麼可瞧的頑意兒,不過一個老者,向地下鋪了一個測字攤子。那老者約莫有五十多歲,生得瘦條條的一副臉兒,額角上撐著銅根玻璃眼鏡,幾根黃鼠鬍鬚,衣衫襤褸不堪,只有一方破布,方圓約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陳設著一個水池,一個破的硯臺,烏光漆黑的木盒子裡,堆著無數字卷兒。那先生背後,又掛著一面長旗子,約莫寫著五個大字,饒三認了半會,只認得第二字,是個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測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只管拈著幾個字卷兒,向左右看的人嚷著:今天只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總沒有人接他字卷兒。先生不得已,又丟下兩個,又嚷著:「只送三位……只送三位。」 依然還沒有答應。只見先生臉上漸漸急得紫漲起來,老實兩字卷擱下,複行拿起自家面前擺的那個粉牌,用左手輕輕托著,右手便在黑水池裡染了一指頭黑汁,向眾人說道:「諸位不肯測字,卻不要走開,幫兄弟一個場面。兄弟無以奉敬,且畫點小頑意給諸位瞧瞧。……」 先生將這話說完,果然圍攏近前的人,越發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舉起右手,在粉牌上劃來劃去,先畫了一隻螃蟹,又畫了一條烏龍,到也畫的有點意思。畫了好一會功夫,饒三覺著也沒有甚麼趣味兒。正待要走,猛不防在這個當兒,大家忽然一齊都將頭掉過去向東首那邊瞧看,原來遠遠的跑來一個漢子,急得滿頭是汗,直排眾人,擠到那測字先生跟前,嘴裡亂嚷著:「先生替我測一測字……先生替我測一測字。」 其時那個測字先生見有人來照顧他測字,疾忙將手裡粉牌放下,嘴裡向那人說著,請拈一字,不靈不要錢,一面已經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將那些畫的烏龍螃蟹,一頓擦得乾乾淨淨,提起筆來等字,此時轉將饒三絆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只不肯走。只見那漢子隨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輕輕打開一望,就用筆將那個字照謄在粉牌上,這個字真把饒三朦住了,罰誓也不認得。原來那先生寫字的時辰,饒三留心看他落筆,剛在左邊寫了個男子,又在右邊寫了個男子,忽的中間又添上一個女字,好像三個字聯合在一處似的。饒三暗發笑道:敢莫這位先生是拿著那漢子頑的,世界上那裡有這樣字呢。且不管他,到要看看他們如何測法。只見那先生細迷著一雙鼠眼,向那漢子問道:「不敢動問貴客,是問的甚麼事?好讓……」 那漢子不待先生說話完畢,只管拿著袖口子揩抹額角上的汗,接口便說道:「問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我此時要趕去追問她,不知可來得及來不及?……」 說畢這話,更不開口,只管翻著兩個白眼珠兒,呆呆的向那先生瞧。那先生到異常敏捷,更不遲移,開口便說:「哎呀,你這女人,除你而外,還相與了一個人呢。你不看見這字形上面,一個女字,就是你的妻子,那兩個男字,一個便是你,一個便是姦夫,這不是分明那個姦夫領著你妻子在前面跑,你在這後面追趕著,這個字再靈再准不過。……」 先生說完這話,兩邊看的人都齊齊喝起彩來。還有人暗暗誇讚說,當初這造字的人,好像便為著今天這件事才造出這嬲字來的,不然那裡有這樣巧。……那測字先生真個高興非常,顛頭播腦的,只待伸著手同那漢子索取筆資,誰知那漢子更不取錢,又續問了一句道:「還請先生查一查,姦夫淫夫,是打從那裡走了?我此去追趕,宜從那一條路走,方才追趕得上?……」 這一句話,先生可是出其不意,一時轉對答不來,只顧拿著筆,在粉牌上畫來畫去,畫了一個口字,又畫了一個十字,畫了半會,也不曾畫出甚麼。此時眾人都靜悄悄的看著他,饒三要走,又捨不得走,又覺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适才吃的大面及燒餅都漸漸消化了,腹中又饑餓起來。一想,我這袖子裡還有幾枚燒餅,不妨摸著吃了一半,留一半帶給癱子,也不為過。於是且摸且吃,到也煞是快活。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掙出一句話來說:「你問我從那一條路追趕,因為字上沒有斷得出,我也不敢亂說。難得這男子中間有個十字,大約你每逢十字路口,便盡著力去趕,少不得終是要趕上的。……」 那漢子聽見這話,再一望這地方,卻是十字街口,更不怠慢,向先生說了聲:「得罪得罪,我便遵著先生的話,飛快的趕去了。」 說畢,遂開大步雙腳如飛,果然直向十字街口而去。此處先生急得甚麼似的,直著喉嚨喊道:「講了這半天話,你還不曾給錢呢?」 那漢子那裡聽見,一霎之間已無蹤跡,引得眾人拍掌大笑。先生要跑去趕他,又怕這字攤上放在這裡,沒有人照應,口裡只嚷著晦氣晦氣,又羞又恨,賭氣收拾字攤子要走。眾人也就紛紛各散。 饒三見店家已上燈火,心裡一慌,怕癱子在那裡等得不耐煩,忙忙的跑向癱子睡的那地方。癱子見饒三已來,喃喃罵道:「你到那裡去撞魂的,將人獨自擱在這裡,肚裡又餓。你拿去我的錢,說替我買燒餅的,快取出來罷。」 饒三也覺得十分惶愧,見同他要燒餅,忙答應道:「有有有。……一面說,一面向懷裡去掏摸燒餅,誰知适才在測字攤兒上,吃得大意,所有十個燒餅,一共都裝入肚腹裡,並不曾剩下一個。伸進去的那雙手,幾乎伸不出來。癱子見他這模樣,知道燒餅已無望,只喃喃的罵聲不絕。饒三自知理虧,一句也不分辨,盡埋頭在一旁發笑。癱子又罵道:「不管他,你快背我回轉去,我們有話,再行理論。」 饒三沒奈何,只得重行將他背起,一口氣跑轉鼓樓。馮氏同著另外兒個乞丐,大家團在牆根下閒話呢。一個見他們回來,先笑問饒三說道:「今天三爺辛苦了,孩子狠累著你。」 饒三也不敢答應,輕輕將癱子放下地,咬牙含笑,躲向一旁睡了。此處癱子將前後事蹟一一告訴他母親馮氏,馮氏不聽猶可,聽癱子說畢,不禁急得跳起來,指著饒三罵道:「我把你當著一個人看待,尊敬你一聲三爺,原是孩子們上街,他腿腳不便,想你照應,你怎麼對他乞討的錢,一古攏兒都賺入你腰包裡,連一個黃燒餅都不給他充饑,我同你拍手掌賭一賭,你今兒若不將這錢拿出來還我,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裡牛黃狗寶來。」 馮氏罵一頓,又忙忙的掉轉身子,將自己日間所剩的有些粥飯,又端過去給癱子吃,口裡百般的乖乖兒子,心肝兒子亂叫,說可憐今天我這殘廢兒子吃了那殺才的大虧了。癱子一面吃,一面又說道:「他那裡同我是討錢呢,他將我所有的錢拿去之後,不知在那裡鬼混了半日,影子也看不見他,一直等到街上人家都上了燈了,他才醉醺醺的跑轉來背我。」 馮氏恨道:「都怪我這老鬼害病,害得不好,他不將錢拿出來給我們,我拚死也不饒他。」 說畢,又跳到饒三身邊,饒三早假裝睡著,任她罵也不理會。馮氏急了,走過去重重蹋了他兩腳,罵道:「你休得裝死,你有造化,快將錢拿出來,我們萬事干休,若進出半個不字,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揭開窗子說亮話,我們討飯的人,錢就是命,命就是錢。饒三被他蹂躪不過,也就急起來,跳起身子,睜圓兩個大眼睛,向馮氏吆喝道:「我腰裡若是還藏著半文,叫我留著刮痧子,我也不欺你,同你兒子討得到有百十來文,只怪我肚皮大,吃得乾淨了,等我將來發財,少不得要償還你,此時你便逼死我的命,這棺材還須落在你身上,替你計較,也不划算。……」 饒三說著,就一口氣將自己衣衫扯開,來給馮氏收檢,幾乎連一條破褲子都退下半截。旁邊那些同夥的乞丐,大家都圍攏來,做好做歹,向馮氏講情,馮氏一定還是不依,劈口向饒三臉上啐道:「虧你不羞,還說是將來發財還我呢。我請問你,如今已經討飯了,討飯的人都發起財來,除非民國裡又出了皇帝。」 說畢,就走過一邊,不再同他理論。饒三笑向那些乞丐說道:「哼哼,馮老太他就瞧不起我,一總沒有發財日子了,大家且看看罷,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一位測字先生,測的字機,狠是靈驗,可惜我沒錢,不然我也請他測一個字兒,看我幾時碰著運氣,弟兄們都是我同過患難的,我總不忘了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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