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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第七十回 紛紛勸進洪憲辟新元 踽踽獨行腐儒思舊夢

  饒三暗暗羡慕,又恨自己渾身一點病痛也沒有,沒處可以騙錢。夜間轉殷殷的向馮氏求教,並問她從幾時做這討飯勾當的。那個馮氏先伸頭將饒三望得一望,便使勁的向饒三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拍手笑起來,說:「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我們那條街上饒三爺呀。我起先聽見你們弟兄,大家都做了革命黨了,怎麼還不曾發財?今天高興,又來幹我們這不長進的營生。三爺是貴人多忘事,通不記得我們窮鄰居馮老太了,我當初住的那條巷子,離你府上不過約莫有半裡多路。我那時候手底下有幾個女孩子的日子,你三爺也有好幾次白日裡在我們那裡打過炮的。後來你欠了我們幾百文,便不常到我那裡去。我也曾著人打聽你的行跡,有人告訴我說,又跳到多寶巷吳大腳去了。我還背地罵你這跳槽的忘八旦,將來管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知道你那時候,耳朵可發熱不發熱。好個冤家路兒窄,如今我們又碰見了,老實你也該還我的錢。……」

  說著又將舌頭伸得一伸,肩頭撮得一撮,似乎奚落他沒有錢的光景。饒三怔了一怔,才笑說道:「原來你就是如意巷的馮老太,噯呀,換了一個人樣了,你當初是個甚麼樣子,真真又白又胖,不說到別的,單拿你兩個奶膀子而論,我們不是常誇讚,你那裡像四十多歲人的奶膀子,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也沒有你那樣細膩白嫩。並不曾隔了幾個年頭,你的頭髮也就花白了,臉上又黑瘦了許多,若不是你自己說起,我便再認一會也認不出,你就是當日的那個馮老太。你這幾年怎麼不做生意了?為何一窮就窮到這個分際兒?」

  馮老太此時方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道:「說來話長,我是遭了官司了,方才弄成這個局面。不怪你不知道,我聽見人說,你那時候已經跟隨你那大爺,跑湖廣去了。劉四太爺那個女孩子,名字叫做玉嬌,她那模樣兒,是你看見過的,真真沒有人不愛她。難得落到我手裡,我的主意在她身上,打算至少三五千銀子,是有把握的。那裡曉得她的命苦,我也倒黴,她好好的同車大娘子睡在一張床上,陡然跑來一個冒失鬼砍千刀的,怎麼溜進房去,白白將他們兩顆頭,伶伶俐俐砍掉了。說了也好笑,遇見我們那位糊塗瘟官,兇手已經拿到案,他轉把他放跑了,忽的將我提得去,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千藤條子,打得我死去活來,可憐那時我就沖了家了。所有幾年來積聚得幾百兩銀子,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一搶精光。你替我想想,不討飯還幹甚麼呢!我是半截下土的人,到了這步田地,也說不得了。只是你饒三爺還算是錚錚的一條好漢,如今弄到這個下場,我轉替你氣不憤呢!」

  饒三聽了,也只唉聲歎氣,低著頭更不言語。轉是那個癱子在旁,插起嘴來,望著馮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爺過慮,難道自古以來,討飯的人,就沒有出息日子嗎?怎我當初時常看看古來小說子,像唐朝那個薛仁貴,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窯裡的,後來如何一樣會封王拜相呢?」

  馮氏笑道:「呸,小說子上的話,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編著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個雪仁貴雨仁貴沒有?……」

  馮氏說的大家都笑了。自是以後,饒三便隨著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遙自在。

  該應合當有事。有一天馮氏覺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動兒子上街,一眼看見饒三,睡在牆根底下,身上披著一條草韉,把來尚當被蓋,呼聲如雷,睡得十分酣適。馮氏走過去,將他推得一推,笑駡道:「你看這是甚麼時候了,還不上街去走走,你這沒長進東西,已經討飯,還是這般偷懶。」

  饒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開草韉,一古魯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滿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時候了。不瞞老太說,昨夜三更天,夢見我那個渾家,打扮得同生前一般無二,我當時同她少不得高興了一番,便狠覺得有些困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馮老太笑著,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罵道:「大清早起,也不圖個忌諱,誰同你夢呀夢的,在此胡嚼舌頭。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這裡歇一歇。那個累贅,只是苦沒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累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討的錢,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應不答應?」

  饒三跳起來笑道:「這有甚麼使不得。老太太,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罷。你病一個月,我背他一個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領背他三年五年。」

  馮老太不等他話說完,連連用腳在地上踏著,口裡念道:「踹死放屁蟲……踹死放屁蟲,有病給你去害罷。」

  饒三見她這樣,不由哈哈大笑,跳起來便去背他兒子。他兒子喊道:「你手腳放輕些,捏得人痛的。」

  饒三也不理會,早一路跑向前去。兩人商議著,少不得揀熱鬧的去處去走動。饒三才將癱子輕輕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著,自己便扯開那一副破竹喉嚨,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時因為癱子走不前進,一步一停,雖然那片破竹匾子裡,約莫討得百十來錢,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響午光景。饒三低低喚著癱子說道:「老弟,你肚子可餓不餓?我委實餓得喊不動了。你把竹匾裡的錢,全行交給我,我買幾個燒餅來給你充饑,你暫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邊那個餅鋪裡子去,吃一碗大面。……」

  說著伸手早將匾子裡的錢,拿過來花裡花拉,向衣衫裡一倒,拔起步就走。癱子喊道:「那匾子裡錢多著呢,你須用不完許多,分一半去盡彀了。」

  饒三回頭,將眼一諤說:「回來同你母親有帳再算,橫豎這錢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給你也不遲。」

  且說且走,眨眨眼已不見他蹤跡。饒三果然跑了一會,看見街左有一家小餅鋪,匆匆的跑入裡邊,揀了一個座頭,桌子上面放著一個竹筒,縱縱橫橫,安著十幾根毛竹筷子。饒三將筷子取了一雙在手,高聲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來,另外再拿十二個燒餅,吃了一齊算賬。」

  當時早走過一個小堂倌來,滿頭生著癩瘡,剛舉著一隻手在頭上亂抓,那一隻手便插在褲腰裡,笑嘻嘻向饒三問道:「你吃甚麼?」

  饒三又說了一遍,小堂倌噭聲答應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向廚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燒餅十二個呀。」

  廚上接著應道:「㕭……㕭!」

  那一聲格外清越,聲音又拖得極長。饒三又笑問那堂倌道:「你家有酒賣沒有?」

  小堂倌搖搖頭說:「要吃酒,拿現錢我替你去買。」

  饒三忙道:「有有有。」

  隨即在腰裡數出四十文,說:「替我賣四兩燒酒來吃。面要頂好麥銃子,若是攙雜半點水兒,我拿酒壺砸你腦袋子。」

  小堂倌接過錢笑了一笑,不多一會,酒同大面都已遞過桌上來。饒三且不吃面,先揭開酒壺蓋子,用鼻子聞了聞,又拿一根筷,向壺裡試試深淺,複行在嘴裡咂了咂,也不開口。這才一杯一杯的,拖面帶酒,霎時吃得精光。那燒餅已經送上來,又狼吞虎嚥,一頓把來送入肚腹裡,算了算錢,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裡剛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時又想到癱子,還不曾吃飯,不如帶幾個燒餅去罷。遂將那個二十文,橫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個燒餅來,自己向袖裡一塞,多的兩個小銅殼兒,卻好一邊耳朵眼裡塞了一個,只才站起來,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門,意欲順著原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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