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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姚氏聽了這話,才慢慢的立起身子,揩抹乾淨,怏怏不樂,胡亂弄點晚飯,夫妻吃過之後,姚氏說:「今晚累我收拾得好一會功夫,早知道他不來,我不該便宜你這烏龜。」

  饒三搖手笑道:「你雖說是便宜我,我卻不敢領你這情呢。二哥他是個鬼精靈的人,甚麼事他都探訪得出來。若是知道我同你今夜睡過覺,他一個翻轉臉來,同我悔約,那才坑死人呢。我走的時候,他也曾拿這話試探我。我當時賭咒發誓,說斷然不敢占二哥先兒,老實說,我們今晚只好做個幹夫妻罷。我拚兩張椅子在堂屋裡睡一夜,你也須養息養息精神,預備明兒夜裡同他盤腸大戰。」

  姚氏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怏怏的只是回轉自家房裡,十分不樂。因為她近來沾花惹草,一夜都不曾落空,今夜轉因為這事,獨宿孤衾,真個覺得十分寂寞。幸而明天有這一種絕好的希望,只得權且忍耐。再聽饒三睡在外面,早已鼾聲如雷。

  第二天將近上燈時候,果然那饒二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喜騰騰的來看他夫婦。饒三好像半天上落下一件寶貝來,歡喜得無可不可。姚氏少不得假裝身分,含羞躲在房裡不肯出來。饒二剛剛坐下,便向荷包裡掏出一塊洋錢,命饒三去置辦酒肉。饒三接錢在手,望瞭望,笑著跑進房,問姚氏分付買甚麼,好遵示照辦。姚氏笑道:「你就出去買點熟菜回來罷,生魚生肉,是沒有人替你下廚,我這衣服,薰得香撲撲的,難道還可以下廚辦菜,惹得渾身煙焦火辣氣味。你是個渾蛋,這些事沒有一點分寸的。」

  饒三忙道:「奶奶這話一點不錯,我真是歡喜昏了,就想不到只裡。好在將這意思告訴了二哥,料二哥愛你斷不計較的。」

  ……饒三說這話時辰,故意將喉嚨放高些,原想說給饒二聽見。饒二果然聽得明白,忙跳起身子,走近房門外邊攔饒三道:「弟媳的話,煞是有理,你趕快去依他辦理。自家嫡親骨肉,我還怪你簡慢嗎?……」

  饒二說著話,早飛過一個眼色來,向姚氏笑得一笑,姚氏也還了一笑。然後才將一個頭倒垂下來,故意將臉漲得紅紅的。他們兩人,剛在這裡調情,饒三早一溜煙奔出大門買菜去了。饒二見饒三不在面前,更不怠慢,忙關好了大門,重又一腳跨入房裡,先向姚氏接了一個西式的吻,姚氏卟哧一笑,更等不得更深人靜,隨即一團糟鬧到床上,也不知他們幹了些甚麼事。說時遲,那時快,饒三早在外面撲通撲通的敲門。姚氏含羞帶笑,忙在床下系褲帶子,饒二便氣喘噓噓的跑出去開門。饒三一手拿著一大包荷葉包的熟肉,一手提著酒壺,連縱帶跳,一齊放在桌上。饒二看他忙得這樣,不禁彎腰駝背,一疊連聲喊著:「哎呀哎呀,老弟這樣費神,叫哥哥的如何克當?好好,我們一齊坐下來,我先敬老弟三大杯酒。」

  說著便拿起酒壺,斟過滿滿一杯。饒三好不得意,立刻端過來,仰著脖子一吸而盡。接連吸了三杯,方才彼此坐下。饒三一眼看不見姚氏在坐,不禁詫異說:「她怎麼不出來陪二哥吃個雙杯兒?還躲在房裡妝做新婦模樣則甚?這不是反覺得生疏了。」

  饒二只是含笑不語。饒三不由分說,跑入房裡,連拖帶拽,將姚氏扯得出來,姚氏也就乘勢坐在桌子側首,還只管低頭用手扯自家衣衫角兒,裝做害羞。饒三也不理她,只顧端起酒杯子盡灌。至於桌上的熟菜,像似風捲殘雲一般,十成准有九成,裝入他肚腹裡。饒二此時,只把眼來賞鑒姚氏,並不顧及酒菜。先前饒三替他倒了一杯酒,擺在桌上,因為天氣寒冷,那酒已漸漸失了溫度。姚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飛了一眼,又輕輕向饒二啐得一啐。饒二無以解嘲,只得端起那杯冷酒就口便飲。姚氏趁他端起來的時辰,伸過纖手,試一試冷熱,忙奪過來,重又向壺裡一傾,低低罵道:「你是不是作死呢,這冰冷的酒,虧你端起來便喝,仔細冰了小肚子,鬧出亂子來,被人家笑話。」

  一面說著話,一面重斟了一杯,遞向饒二口邊灌下去,拿眼望一望,還有些餘瀝在杯子裡面,自家就口也便喝了。引得饒三一個哈哈大笑,指著姚氏說道:「你如何這樣護惜二哥,我請問你,二哥同你還不曾成其好事,怎麼吃了冷酒,就會冰著肚子?我同二哥不是吃的一樣酒,你就該攔他,就不該攔我,有個新板壁,忘卻舊籬笆,不是我說一句撚酸的話,你若再這樣,我便不喝這牢什子酒,我就吃醋了。……」

  說著真個將面前放的一個醋碟子,準備蘸豬鬼臉子吃的,內裡還有些生薑米兒,他都把來一氣啯得乾乾淨淨,不覺手舞足蹈,拿起面前一雙毛竹箸子,叮叮噹噹敲著醋碟兒,唱起小寡婦上墳曲兒來。引得饒二笑得打跌,姚氏也忍不住好笑,只唧唧噥噥向他罵道:「看你這吃酒模樣,左一杯,右一杯,好像灌黃湯似的,還等著我來攔你。況且這酒在你手裡,你也等不及冷,早吸入肚子裡去了。不比二伯伯斯斯文文的坐在這裡,你還拿這些髒話來污蔑人,這是二伯伯體諒你,要是我早已給你兩個耳光。……」

  姚氏只管說,饒三只管唱,一總也沒有聽見。還是饒二防著饒三吃多了酒,要發酒瘋,催著吃飯。姚氏更不怠慢,親自走入廚下,裝了三碗飯送上桌來,胡亂吃了一頓。饒三吃完了飯,一嗗嚕便睡在外屋一張鋪上,頓時鼾聲如雷,四仰八叉,像死狗似的。姚氏喜孜孜,這才攜著饒二進房,並不吹熄燈火,兩人上床,只一番熱鬧,正不須在下替他們描繪。……自是以後,饒三少不得向他們兩人詐些洋錢,自去尋覓賭博。他們兩人轉落得饒三不在面前,真個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更形容不出他們的親愛。便是姚氏以前的一班孤老,大家知道饒氏弟兄做了這場買賣,也不敢再去問津。

  姚氏果然覺得饒二風月本領,與別人不同,轉一心一意向著他,並不出去尋花惹草。誰知天下的事,樂極則悲生。饒二自從結識姚氏以來,看看過了新年,交到春二三月,陽和布令,萬象更新。那人身上的楊梅果毒,也就隨著融融春風,一齊發達起來。諸君想還知道,姚氏只婦人,是水性楊花,濫不擇交的淫婦,在去年秋間,他只肚腹裡蘊的梅毒,也就著實不少。不過因為時值嚴冬,萬象伏藏的時候,她自家也不省得,偏生饒二哥倒運,竟上了老弟一個小當,同他忽然要做買賣,饒二落得買只個便宜,慨然答應。

  數月以來,姚氏的毒根,便已暗暗渡過給饒二。清明節後,正是揚州鰣魚上市。只一天饒二高興,特用了最昂的價值,買了半尾鰣魚,笑嘻嘻的提回家來,命姚氏烹調。兩人沽酒對酌,臨睡時候,少不得乘著酒興,更循例幹了他們一件老公務。說也奇怪,第二天清晨,姚氏便覺得小肚子底下,隱隱有些發硬,含笑叫饒二替她瞧看。饒二細著眼睛瞧了一會,告訴她些微有些紅腫,正不妨事。可巧饒二剛說過只話,自家忽然也覺得胯下疼痛起來,老老實實,也就伏向床上,叫姚氏替他瞧看。姚氏看了一會,也告訴他,些微有些紅腫,想不妨事。……兩人還說笑了一回,待到晚上,依然雙飛雙宿,略不介懷。

  誰知不上十天功夫,兩人疼痛的地方,大家都潰爛起來。尤妙在異常敏捷,今日你的鼻樑洞穿,明日他的咽喉腫潰,呻吟床褥,一遞一聲的呼喚,煞是好聽。饒三是只顧掏摸他們幾個錢,鎮日鎮夜的在外間狂賭,也沒有多少工夫回來瞧看他們。有一次因為身邊的錢業已輸罄,偷偷測測的走進自家大門,思量又同饒二索款,猛然看見他們這個樣兒,方才吃了一嚇。饒二一邊哼著,一邊叮囑饒三去替他請個外科醫生來診治診治。饒三翻著白眼,冷冷的說道:「要請外科醫生卻也不難,只是二哥須給我些錢,那醫生才肯來呢,沒有空手去聘請先生的道理。」

  饒二想了想,望著姚氏哼道:「你身邊還有錢沒有?」

  姚氏將身子在床上那一頭挪了挪,一絲半氣的答道:「你給我那些現錢,如今都用光了,連一個銅錢兒都沒處去找尋。我那個篾箱子裡,還有幾件衣服,是你上月替我做的,通共穿了沒有兩次,沒有法子,叫你兄弟翻檢出來,去當幾串錢來使用著罷。以後的事,只好等我們痊癒起來再斟酌。……」

  姚氏說了這一番話,依然伏在枕上呻吟起來。饒三得了這句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將那個篾箱子打開。姚氏叫他拿新衣服,他一個冷不防,連舊衣服都一卷精光,捧著一半,夾著一半,飛也似的依然跑上賭場去了,罰誓他也不替他們去延請醫生。好在那些賭場上只要有錢,可以吃飯,可以住宿,落得耳目清淨,死活且不管他們這一對垂死鴛鴦。

  過了又有好多日期,這一天饒三又賭輸了,漸漸不能入局。正坐在一旁,心中打算,還是想法子回去要同饒二設法。驀然門外邊有個小孩子將頭向裡邊伸得一伸,饒三認得他是自家緊鄰一個賣梨的,人都喊他做拖油瓶,因為他自幼兒跟著他母親嫁給隔壁劉二。劉二早經死了,母親有點積蓄,拿出來給拖油瓶做本錢,按著時節,賣賣水果度活。大凡這些賭場上,都有這拖油瓶的蹤跡。除得做買賣,有時候替人家請客送信,另外掏摸點油水。此次到場,並不進門,只伸頭望瞭望,像個尋覓人的光景。卻好被饒三看見,罵道:「這小龜蛋又鬼張鬼智的找誰?敢莫替你媽尋覓孤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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