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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說畢,氣吽吽的重又拿起刀來劖那肉餅,再不去理他。饒三依然涎皮癩臉,更走近一步,靠在姚氏傍邊,向她臉上瞧了瞧,笑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益發長得俊了,怎麼不見了兩個多月,轉覺得格外少年起來。……」

  姚氏是心虛的人,疑猜饒三或是在外面聽了別的風聲,故意拿話來打趣她,不由兩頰紅雲,一直漲到耳根子,只低著頭,一言不發。饒三用手將姚氏衣角輕輕扯了一扯,低說道:「我們到房裡去談一句體己話兒,停會子再來劖這肉餅子不遲。」

  姚氏掉轉頭,也就忍不住笑起來,說道:「呸,青天白日,這成了甚麼樣子?就是講話,也須等到晚飯後上床。我看你這色鬼似的,不要引我生氣,看我拿刀砍你。」

  饒三笑道:「好人,你依我一遭兒,上床是上床的話,此時卻講不到這件事情,我要告訴你的,是另外一句話,包你聽了歡喜。」

  姚氏聽他說得隱隱綽綽的,轉有些疑惑,便趁勢放下廚刀,果然跟了饒三,進了自家臥房,且走且笑道:「我到要聽聽你這句,叫我歡喜的,你仔細些,若是不能叫我歡喜,我不扯斷了你這烏龜耳朵,罰跪在地板上大半夜,算我是你養的。」

  姚氏說著,便用一隻手叉著腰,笑道:「烏龜快講!……」

  饒三嘻著一張大嘴,便將在小船上同饒二商議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又說:「若是你依著我辦,我天天許你吃這劖肉餅兒。……」

  話才說畢,仰著臉,靜待姚氏允諾。誰知姚氏不聽則已,聽他說完時辰,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手扯著饒三耳朵,真個將他按伏跪在地板上面,一手指著他罵道:

  「我把你這天殺的烏龜,死不了的烏龜。你把老娘當做甚麼人看待?老娘當初嫁到你家的時辰,頂刮刮一個大紅大綠白璧無瑕的黃花女兒,一點瘢兒也沒有。頭一夜你這烏龜靠近我身的當兒,我是個甚麼樣兒?真真哭都哭不出來。這是你烏龜自家曉得的,後來漸漸你不濟了。我心裡想著,同你一根線兒到老,嫁雞逐雞,嫁犬逐犬,我這怨我的命,幾曾做過一差半錯的事,放入你烏龜眼裡。門淺戶窄,也有一班砍頭的青年子弟,打扮得油頭大辮,像是魂掉在我家似的,一會兒走過來,一會兒又走過去,兩隻烏珠兒,把我從頭至腳,差不多連腳上寒毛兒都被他們偷看了去了。可憐我撇著一肚皮氣,正顏厲色,也不把正眼看他們一眼。咬口生薑喝口醋,我難道不曉得風情是好的。貴官大族,少奶奶少姐們,偷人養漢的也著實不少,我總不肯學他們,我為著何來呢?

  我這為著要顧惜你這烏龜體面罷咧。自從你到漢口去這一趟,我明白家裡沒有年老的人,各事不便,只得日間遲遲開門,夜間早早睡覺。我年紀雖然還輕,不過三十多歲的女人,便有時打煞不住,煩躁起來,也只得緊緊咬著被角,死命的挨。烏龜你也有眼睛呢,你看我這一幅繡花洋布被角兒,你也該明白了。老實說罷,我家這兩扇牢門,莫說尋常男人家,不容他一步跨得進來。便是飛入幾個蒼蠅兒,也要查看查看,若是遇著只蒼蠅兒是雄的,我會拚命也要去撲殺他,讓那些雌蒼蠅同我一齊守寡。哦。我這樣冰清玉潔,替你撐門面,誰知出了好心,沒有好報,不曾見你烏龜回來稱謝我幾句,轉拿這肮髒話來試探我?我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指望呢?轉不如一頭碰死了,讓你揀好的娶好的,三隻腿的蝦蟆沒處找,兩隻腿的婆娘多得狠呢。」

  姚氏愈說愈覺得傷心,真個抽抽噎噎,哭得無了無休。此時轉把個饒三嚇噤住了,自悔出言猛浪,只跪在地上哀告道:「好奶奶,是我不該說出這話來,引奶奶生氣。我是不過同奶奶商議商議,奶奶答應我,固然是好。即不答應,好在也沒有外人知道,奶奶只當我這話是驢子放屁,我停會子便去回絕二哥,他有錢讓他有錢,我們夫妻的恩愛,斷不能因為這件事,弄得生疏了,千萬求奶奶恕我則個。」

  說著連連在地板碰著響頭,差不多碰起一個大瘤起來,轉引得姚氏笑起來,一把將饒三扯起,笑道:「看你這不成人的烏龜,又是叫人生氣,又是叫人可憐。你适才這話,如果是真的出你的心願,我也少不得體貼你的意思,拚著我這身體,結識他一場我還須同你講明白了,只許掏摸他幾十塊洋錢,若是想我真情真意去待他,我是拚死也不答應。」

  饒三忽然見姚氏心回意轉,肯依他辦,歡喜到一百二十分田地,只管左右望著姚氏作揖,說:「好人,我們自然是騙他的洋錢,誰真個叫你待他真情真義呢。還有一句話告訴你,叫你歡喜。二哥的本領,強似我百倍。漢口一帶地方的婊子,個個稱讚他,我怕你到那時不由你不真情真義待他呢。」

  姚氏笑駡道:「死烏龜,越說越不成模樣了,看我又該打你……」

  這才兩人相視一笑,大家笑嘻嘻跑出房外。姚氏依然向廚下去劖那肉餅兒,不多一會熱氣騰騰的捧得上桌。姚氏又從腰裡掏出幾十文,命饒三去買點燒酒,饒三笑得嘴都攏不起來,果然跑向外邊,買了酒回家,夫妻們對面坐下來暢飲。在這個當兒便商議還是請饒二到這裡來,還是自己親去就他?饒三笑道:「想人家的錢,必須叫人家舒服。這事我不敢做主,還須去請二哥的示,以便照辦。我吃過飯,便到那裡議定這件事,你等到上燈時分,須得沖點開水,洗刷洗刷,這是頭一次主顧,必須貨真價實,以廣招徠,這不是過路的生意兒,可以糊混得的。……」

  姚氏剛含著一口酒在嘴裡,聽著他這話,不由笑得噴出來,噴得饒三滿頭滿臉說:「我把你這烏龜,你到像是慣做這生意的呢。我請問你,這東西用水洗洗可以,怎還麼還可以刷,得怪道你每天清早起來,都用著那牙刷牢刷子塞向你那嘴裡,使勁的刷呢。」

  饒三也笑起來,又將舌頭伸長了,左右在嘴邊舐那酒汁,搖著頭稱讚道:「好酒好酒,打你嘴裡噴出來的,味道兒再好不過。我有時逼著你敬我一隻皮杯兒,你是推三阻四,這回怎麼賞我的臉了。」

  姚氏臉上一紅,罵道:「快吃一杯攮飯罷,你到二伯伯那裡,還該早些去,遲了恐怕會不著他。」

  饒三道:「正是正是。」

  說著便忙忙吃了三四碗飯,摜下箸子,嘴也不抹,如飛的跑出門去了。

  且說姚氏那淫婦,先前同饒大、饒二在一處的時候,本就有心勾搭他們弟兄兩個,只不過因為礙著小廣雞,他們弟兄們,又都全神灌注在小廣雞身上,姚氏雖然有心,他們卻不來兜攪,恨得姚氏牙癢癢的,不得已裝出正經身分,轉時時監察小廣雞行動,不讓他們適意。後來小廣雞被自家推墮死了,弟兄們便形跡生疏,鬧起分家來。饒三夫婦,單獨過活。姚氏只防饒三耳目,不免韜斂形跡,然論她那一顆心裡,終放不過饒二,此番忽然聽見饒三出這主意,真是喜從天降,話不出心裡快活,催著饒三出了大門,自家真個燒起一鍋熱水,先沐頭臉,展開明鏡,重新梳掠,只是眼眶深處,總不免露著一道青痕。只得重重的膩了些鉛粉,又取許多煙煤,將兩綹濃眉畫了又畫,嘴唇上點著極濃極鮮胭脂。挨了好半會功夫,看天色傍晚,還不見饒三同饒二回家。自家在廚房裡,拿出一張竹箬子油燈,親敲火石,將燈點得起來,擺在床邊一張矮桌上,只才向桌底下拖出一個半新不舊的四腳木盆,把鍋裡的水連鍋端進來,傾了半盆熱水,重又將鍋送至廚下,然後進房,褪下小衣,坐向盆上豁瑯豁瑯,洗了好半會功夫。還不曾站起身子,已見饒三笑嘻嘻推門而進,一眼看見姚氏這種模樣,不禁笑道:「哎呀,是誰在這裡淘陰溝,這聲息好晌。」

  姚氏笑道:「呸,少替我嚼這些舌頭罷。……」

  一面說,一面拿眼向饒三身後瞧看。饒三猜到他的意思,笑道:「二哥今晚不來了。」

  姚氏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難道你去將就他,他反拿起身分來不成?」

  饒三笑道:「不是不是。二哥真是拘泥不過,他說同你雖然是露水夫妻,若說到幹這件事,卻不可不揀一個好日子,今天是個紅沙惡日,不宜結婚。明日卻是一個黃道,叫我回來告訴你,明天晚間准來。他還說帶些肴饌來,請你上廚做好酒飯,大家吃個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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