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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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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三坐在船艄上,兀自盤算,此次回家,並不曾弄到一個銅錢,還欠哥子許多債務。哥子為人又是個只認得銀子,認不得骨肉的,不設法還他,料想他也不依。自家一個妻子,還眼巴巴的,疑惑我在漢口定然分些恤款回來,不想我弄到這般田地,少不得還要受妻子的氣。眼看著兩岸上白雲黃葉,古木寒鴉,一陣陣觸起愁腸,不由的潸然淚下。又怕被饒二看見,悄悄起衫拎角兒,向臉上拭淚。誰知一陣河風猛撲的向小肚子上吹進去,覺得渾身寒戰,才想起衣裳單薄,今冬不知怎生挨得過去,暗恨哥子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哥子腰裡竟疊疊的,還有許多洋錢,偏生我就不濟,連一件棉襖都容不得留著給我過冬。咳依我性子,就要在這當兒跳進艙子,使勁將哥子的洋錢奪得過來,順手將他向河裡一推,才算趁我心願。又想哥子的力氣,不見得便不如我,萬一打不勝他,依舊無濟於事,以後還想他看顧我嗎?越思越沒有主意,兀的用手指掐著自己掌心,半晌不能開口。 過了好半會功夫,猛然想出一個計策來,暗暗笑道:「呸,死店活人開,棺材還許劈開來賣。我左右不過想的是他腰裡那幾十塊白花花的洋錢,不能力敵,難道不許我計取,我這人真糊塗到腦子裡去了。死著裡求活著,舍此更無良策。不管他,等我前去試他一試,好在船上左右閑著沒事。主意已定,轉換了一副笑臉,跳進船艙裡,嬉皮癩臉,向饒二笑道:「哥哥一個人坐在艙裡,不苦寂寞麼?我來陪哥哥談談家常,多少是好。」 饒二先前曾同饒三講明白的,說你沒有錢,這小划船是我拿錢雇的,你譬如是搭坐我這船,搭船的沒有坐著中艙的道理,所以饒三隻在艄上坐著,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饒二忽然看見他竟冒冒失失跑向艙裡來,心中老大不自在,皺了皺眉頭,冷笑道:「看你這窮鬼模樣,如何也想來同我談起家常?至於你怕我寂寞,我有甚麼寂寞呢?我有的是洋錢,便是一時寂寞起來,拿出這洋錢瞧瞧他的顏色,敲起只洋錢,聽聽他的聲音。不然就一五一十數著他頑頑,有甚麼寂寞不可以消遣。像你一文也沒有,那寂寞才真是寂寞呢。」 饒三又勉強笑道:「哥哥話雖說得是,然而做兄弟的,畢竟怕哥哥一人坐在這裡不快樂,尋幾句閒話,替哥哥開心。哥哥聽得進去呢,便賞給兄弟一個臉。哥哥聽不進去呢,譬如像那岸上的黑狗,狺狺的向哥哥亂吠,哥哥難道還去責備他。饒二被他纏得沒法,只得說道:「你且說來看看,但不許你說些窮話,叫我聽著不高興。」 饒三笑道:「我想哥哥今年也有四十多歲的人了,轉眼五十平頭,到今日還不曾娶著嫂子,到是一件極要緊的事。哥哥今日有了洋錢,不比當初了,不知哥哥心下還想娶嫂子不想?」 饒二笑道:「啐,原來你說的便是這些閒話。在你的意思,以為我不要嫂子,就有人陪我睡覺麼?你還在做夢呢。我有的是叮噹溜響的洋錢,有幾多洋錢,就有幾多嫂子。我一到揚州,上了岸,我便跑到多寶巷一帶地方,揀好的頑好的,年紀大些的,就是你的老嫂子。年紀輕些的,就是你的小嫂子。年紀不大不小的,就是你的中等嫂子。高興的時候,就同她們頑頑。不高興的時候,我便撒開手丟掉了。我又不呆,我當真拿錢娶一個堂客回來,穿我的,吃我的。不上三年五載,生下一男半女。女的鞋頭腳腦,男的攻書上學,都是我一人包辦。一個不幸,倒頭死了,棺木裝殮,還要我拿出錢來去料理他。就是幸而不死,他還有老的時候呢。老的時候,一會兒彎腰駝背,鶴髮雞皮。想同她睡覺開心呢,一點趣味兒是沒有了。摜又摜不掉,離又離不開,那才坑死我一輩子呢。我又不呆,我為甚麼上你的當,忽然拿錢去娶嫂子。」 饒三聽了,不由將個頭向腔子裡縮了一縮,合合的笑起來。饒二將臉色望下一沉,說道:「你笑甚麼?難道笑我說的這話沒有道理?」 饒三笑道:「我不是笑二哥沒有道理,我轉覺得二哥這話,適碰在我心坎上,一點也沒有批駁。」 饒二道:「可又來,既然知道這道理,為何又勸我娶嫂子呢?」 饒三笑道:「照二哥這主意,定然是不肯娶嫂子的了。但是不娶嫂子,少不得也要拿出錢來去嫖別人。我到有個打算,想同二哥做個買賣,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饒二將頭一扭,說道:「同你有甚麼買賣可做?你又沒田沒地沒房產站起來一直睡下來一橫你全身便連那話兒算在裡面,不過二十一個指頭,你又異想天開,同我做甚麼買賣呢?」 饒三笑道:「誰敢說二哥講的話不是。只是我雖然沒有田地房屋,我比二哥多著的,畢竟還有一個堂客。我如今窮困了,又養活不起她,我的意思,二哥與其拿錢嫖外面婊子,家裡有的是現成弟媳婦,我看自家弟兄情分上,便宜些,睡一夜,聽二哥給幾文,睡到三夜五夜上,還可以減取些,仿佛上海各大報館裡登告白的條例一般。二哥便花費幾文,還是自家骨肉得著,不至白白的便宜了外人。俗語道得好:打折膀子朝裡彎。二哥素來是個開通的大英雄大豪傑,想該贊成兄弟的說話。」 饒三這一篇話,果然便把饒二的心說動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不是?但有一層,怕我這弟媳年紀不小了,我們當初雖然曾住一處,到有些記不起她的年紀。」 饒三忙答道:「小呢小呢,我切記得她今年是二十八歲,屬老虎的。」 饒二此時只管將一隻手,在頭髮上搔來搔去,嘴裡念道:「二十八歲……二十八歲……」 哎呀,怕這話有點不確,我記得你比我小得四歲,今年是三十八歲了,弟媳婦比你只小得兩歲,今年三十六歲是准准的,如何你轉來欺我?」 饒三笑道:「我實在不欺二哥,她三十六歲,也是不錯,只是她生得秀氣,遠遠看去,決然不像三十外歲的人,所以我只把她當二十八歲看待。二哥如若不信,只要同她睡過一覺,便可知道她的好處。我如若有半句說謊,好在堂客還是我的堂客,洋錢還是二哥的洋錢,決不圖賴。二哥放心,除得二哥,兄弟還要掛起一面招牌,交代明白,說是貨真價實,不誤主顧呢。」 饒二笑道:「可以可以,我們就照這樣辦也好。但是一層,你雖然有這主意,畢竟還要回去同弟媳婦商議商議,問她可答應不答應,我也學得幾句文明話兒了,凡做一件事,必須取得本人同意。如若本人不同意,我們兩個人任是通過,也不中用,我們就一言為定,等到家時候,聽你消息罷。」 饒三此時聽見饒二已肯答應他的主意,十分快樂,頓時不覺得身上寒冷,依然跑向船艄上去坐著,便好像饒二腰裡那幾十塊洋錢,就一塊一塊的飛到他腰裡似的,忍不住眉花眼笑。 ……且說饒三這堂客,母家姓姚,沒有父親,只有一個母親,原是在揚州一個鄉紳家當梳頭媽子,本來同饒三的母親,是姑表親戚,自幼兒看見饒三長得肥肥白白的,便將女兒許給他做媳婦。姚氏嫁給饒三以後,自命有幾分姿色,覺得饒三人材粗鹵,大有自歎紅顏薄命之慨,生性又極妒忌。後來見饒氏弟兄們相與一個小廣雞,時常接到家裡來住宿,心中便老大不自在。所以當那一夜本街鬧孟蘭盆會的時候,冷不妨便將小廣雞從樓上推墮下來,一命嗚呼。饒氏弟兄們決計想不到她施的狡獪,只埋怨洋人不好,幾乎鬧出大事。姚氏暗稱個心願,這婦人又是個楊花水性,既然不合意饒三,少不得在外邊沾花惹草,醜聲四播,只不敢傳入饒氏弟兄們耳朵裡罷了。後來見饒三益發不濟,格外瞧不起他,冷茶冷飯,呼應不靈,白白尋出事來,同饒三嚷吵。饒三雖然野蠻,對著自家妻子,卻拿不出他丈夫身分來,推聾妝啞,便有些不尷不尬的情形,看在眼睛裡,也只好付之不聞不見。此次因為偕同饒二,向漢口去爭領恤款,姚氏益發肆無忌憚,成日成夜的招攬著人,向家裡住宿。有時候也出外賣淫。所有城外許多台基,大約沒有個不得姚氏蹤跡。先前還有些上流社會的朋友,同她結不解之緣。後來見她濫汙不堪,群相裹足。 姚氏也就愈趨愈下,肩挑背販,雖下至乞丐,只須送給自己幾百文,也可以將就春風一度。不料樂極生悲,染得遍身梅毒,雖然身體上不曾潰爛,然而毒蘊五臟,只待乘機竊發。姚氏淫心不死,依然描頭畫腳,掠粉調脂,鎮日價倚門賣笑。該是饒老二晦氣,偏生同饒三哥做起買賣來,收拾這一局殘棋,這不是冤枉嗎。……這一天饒三回家之後,喜孜孜的春風滿面,對著他妻子姚氏。姚氏一見了自家丈夫,不無有些妨礙著他外交行動,自然不免心下躊躇,還只當他或是得著漢口領的恤款,劈口就先問這件事。饒三只管搖頭不語。此時姚氏剛在廚下劖肉餅兒,猛的將手裡一把廚刀撲通向案上一摜,濃濃的用一口極稠極臭的吐沫,奉敬了饒三一臉,喃喃的罵道:「死不了的烏龜。我只當你在外面發了財回來了,眼睛鼻子,笑得擠了沒有一條細縫,原來依然是空手白腳,虧你還這般高興,以後這牢瘟日子,我請問你究竟怎生個過法?烏龜一點心肝都沒有。還不替我滾到半邊去,引得我看你這烏龜生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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