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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第六十九回 席地幕天英雄出屠狗 鳩形鵠面乞丐想從龍

  上文剛講到雲麟同淑儀一干人家庭戲語,這種樂趣,要算人生不可多得的。偏生在這個當兒,那個不識趣的黃大媽,冒冒失失跑向裡面,說出幾句嚇死人的話,說是外間乞丐造反,把來打斷他們話頭,也不曉得是黃大媽少見多怪呢,也不知道作者故意在這一回書的結尾,有心弄這驚人之筆。及至下回卷首,便輕輕用幾句閒話,把他撇開過去。俗語道得好,叫化子打架,鬧不出三碗冷飯來。秀才造反,尚且三年不成,何況下至乞丐呢。然而時事不同,局面頓易。當這民國時代,自古以來,不曾發現過的事蹟,一般會在這民國鬧出笑話兒來。看官們到也不可輕視。我且把我這書中的主人翁權且放過一邊,到要重行將這書中以前的人物,提出幾位來敘敘。要曉得諸君高興,要讀《廣陵潮》不過一目了然,看過去便丟開了。我就是把這幾位名字敘出來,諸君定然還記不清楚。然而在下卻不敢對諸君說一句記不清楚。若是做一部小說,講到後面,便將前面的人都忘記,這還了得,這一部小說還能貫串麼!要敘乞丐一段奇妙文章,第一章記得本書上曾經有過一段饒氏三雄的故事。饒大雄娶堂客,娶錯了卞玉貞。饒大雄使性子不肯同他睡覺,引得饒二饒三赫然震怒,見哥子不肯去睡覺,他們老實就想替哥子去睡覺。這種憊賴人物,料想諸君那時候斷然沒有個不罵他們不是好人。

  其實諸君記不清他們賢昆仲的家庭歷史了。若是記得他們家庭歷史,這替哥子睡覺的笑話,也不是為奇。這話又從何而起呢?饒三的婊子小廣雞,在先本同大哥二哥是公共睡覺的,後來因為看盂蘭會,被饒三堂客暗中推墮,跌死樓下。諸位想想,饒三的禁臠,還可以讓二位哥哥染指,饒大不肯睡覺的新娘,他弟兄倆便過去賞鑒賞鑒,也是天公地道的大道理,沒有甚麼教人責備的地方。哈哈,話雖如此,畢竟饒氏三雄的為人,造因既已如此,結果必定如彼。所以在下請到乞丐一篇故事,自然要讓他們佔據一席了。饒大雄為人雄武多力,當初投效革命黨的時候,真個是一員健將。後來武漢起義,他就在那裡馳驅國事。不幸漢陽失守,可憐便在那地方殉難了。共和建設,一般殉難的軍人,都邀恤典。饒大雄名字也在其內,因為他不曾娶過堂客,自然不曾生著兒子,派領的恤款,約有七八十元之多。饒二、饒三都知道這個消息,各人出名都想這銀子到手,互相爭競,鬧得不得開交。

  那個辦理恤典的委員,被他們鬧得沒法,又看見這饒三生得獐頭鼠目,不像個善良人物,便拿出委員的身分,將饒三吆喝了一頓,引了兩句經典,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饒大雄已死,便算饒二是家長,這銀子理該讓他具領,派來派去,也派不到你老三手裡。你若還敢在這裡窮凶極惡,立刻拿我老爺的名片,送你到檢察廳裡,從嚴懲辦,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這廝也不自家想想,想一個做哥子的不惜為國捐軀,可憐他的生前,並不曾得著民國一點好處,死後區區恤典,不過這幾十塊洋錢,若稍有個人心的,便算領這銀子到手,想起死者,也該痛哭流涕,虧你還同你們老二絜長較短,忍心害理,為這銀子鬧得骨肉有傷,惹人家笑話,可想你就不是一個安分之徒。你這廝正面算盤打不清楚,何妨打打反面算盤呢。譬如你在漢陽被炮子打死了,這筆恤款便是你的,你也領不到手,那時候被你老二拿了去,你也沒有法子可想,難道還會向棺材裡伸手死要錢麼?」

  饒三聽著委員的這番話,真氣得一張紫膛面皮上,紅而又白,白而又紅,因為他是個官長職分,氣焰十足,又不敢同他辯駁,只得怏怏的跟了饒三出了局署,饒二的歡喜,自不必說。一手拿著洋錢,咧開一張大嘴,望著饒三笑得前仰後合。

  兄弟兩個,本來同住在漢口一家小旅館裡。饒二有了錢,也不想還家,日日便去沙家巷一帶宿娼嫖賭,無所不為。饒三思去偷摸他的,偏生他又將洋錢隨帶在身,防備極嚴,白日黑夜都沒有下手機會,只恨得牙癢癢的,望著饒二摩拳擦掌。饒二也知道他的意思,更不理會他。有時買些酒菜坐在房間裡嚼吃,饒三想挨上去一分余潤,饒二便睜起眼睛,向他冷笑道:「這錢是你的不是?」

  饒三急道:「便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一般總是大哥性命換來的。你用得,我為何就用不得!」

  饒二端著酒杯吃了一口,重又笑道:「好呀,你有這大道理,你為甚麼不敢同委員大老爺去講,如今是遲了,說也無益。我聽了只把氣當著春風吹驢耳。」

  說畢這句話,又吃了幾箸菜,放下箸子,忽的雙手齊拍,笑道:「老三老三,你也不用怨委員大老爺,也不用怨我,你總該還要怨著當初爹媽。」

  饒三將頭一扭,冷笑道:「這與爹媽又甚麼相干?」

  饒二將臉放下一沉,故意長歎道:「蠢才蠢才,連這個道理,你都悟會不來,你真可算得冤桶。我請問你,今天這筆大注財香,為何委員大老爺斷定了派我拿著,不派你拿著呢?」

  饒三道:「這個我有什麼不知道,那個狗子肏的,他說你是哥子,我是弟弟,所以將錢派給你拿了。」

  饒二哈哈大笑道:「可又來了。要曉得我做哥子,你做弟弟這通不是你我兩人之主意,都怪當初我們那個爺媽,偏生要先養下我來,然後再養下你,若是爺媽早知道有今天這件事情,他們為甚麼不先養你,然後養我呢。若是先養下你,你今日就該做哥子,就該拿這筆錢,吃這杯酒,吃這箸菜,我也只好白拿眼望著你了。所以我說你千不怪,萬不怪,總該怨當初的爹媽。」

  饒三兀自低著頭,思索了好半會,果然才明白過來,真個怒發上沖,向那張桌子上使勁一拍,酒菜飛濺,氣吽吽的罵道:「這兩個老殺才,真個坑死我了,養兒子也許有個方寸,二哥的話一點不錯,當初只須輕輕顛倒過來,我今日也享了福了。我究竟不相信這兩個老糊塗蟲,連養個把兒子,都會把來弄得烏糟糟的,不先養我,偏先養你。這兩個老殺才早死了,是他造化。萬一如今還活在世上,我若不用兩柄板斧,伶伶俐俐的將這兩個老殺才的腦袋砍下來,我算不起是饒三。」

  饒二笑道:「三弟你罵爹媽,只管去罵爹媽,為甚麼使勁又將我的酒菜都弄翻了,荷荷,可惜可惜。」

  一面說,一面把個頭伏在桌上,吸那傾潑出來的酒。又有些肉條兒,也傾出來,又用手一根一根的拿起來向嘴裡送,咂嘴咂舌,還只管稱讚味道兒佳妙。可憐引得饒三饞涎直滴,有些滴不出來的,只聽見他喉嚨裡咽下去,骨碌骨碌的聲音,似乎比饒二吃菜,還覺得有味。再伸頭向饒二面前碗盞裡望望,已剩不多少。知道饒二還不曾用飯,料想要他剩點下來,給自家稍潤饞吻,是再沒有的希望,站起來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只得走過去,向旅館主人那裡拿了一碗老米飯,幾根臭鹹菜兒,躲在一旁,狼吞虎嚥。

  他們兄弟兩個,在漢口已經住了有兩個多月。饒二查點查點所得的恤款已花去了一半,暗想老住在這個地方,終非長策。我有這筆現洋錢,白白的在這裡揮霍了,回去依然是個窮光棍漢子,甚不值得,趁我手頭近來還狠寬裕,不如在漢口制點衣服,跑回揚州,炫耀炫耀,也叫他們當初一班老朋友,知道我饒老二竟還有發達的日子。主意已定,這一天便將這話告訴饒三。饒三聽了,也自歡喜。第二天清晨,饒二便叫旅館主人算一算房租金,除得自己的。至於饒三,他是一概不管。旅館主人沒法,只好向饒三索款。饒三吃了一嚇,便跑來同饒二商議:「哥子若不救濟我,不替我還房飯錢,我一輩子也回不了揚州去。」

  饒二仰著脖子冷冷的說道:「奇呀,你回不得揚州,幹我屁事。你的腿長在你身上,我的腳長在我腿上。你沒有錢,你老實就在這旅館裡長遠住著。我有腿,我拔起步來飛跑,你也不用來管我。」

  饒三哭喪著臉,哀告道:「好哥哥,我也巴不得老遠住在這裡呢。只是腰裡並無分文,哥哥一走,以後一切房飯費用,叫我從那裡打撈呢?」

  饒二依然仰著脖子不理。還是旅館主人看不過去,一同幫著饒三,向他央告,情願在帳上克減幾文,只求饒二幫出一半。饒二卻不過主人情面,重又向饒三說道:「你且再出去打打主意,其餘欠缺的,我該倒黴,不少得幫你點忙。若是全倚賴在我身上,老實告訴你,我便一個大錢也不出,你總不能向官衙裡去告我。」

  饒三這時候也就沒法,只得跑出去。暗想身上還有一件舊布棉襖,不如脫下來向典鋪裡權押幾百文再說。主意已定,果然將一件棉襖,押了五百銅錢。其時已是初冬時候,渾身只穿了兩件單布褂褲,凍得戰兢兢的,將錢捧回旅館,擺在桌上。饒二這才將兩人房飯租金,向主人結算清楚。次日便搭了一隻野雞輪船東下,抵了鎮江碼頭。饒二知道這船錢,饒三是再拿不出來。在漢口買票時候,已同饒二說妥,一俟回到家鄉,叫他設法還他。饒三自然是沒口的答應,所以沿路上一切使用,弟兄們到不曾嚷吵。渡江時候,饒二雇了一隻一豆瓣子大小的划船向瓜洲進發,進了瓜洲口門運河一帶,還有好些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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