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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第六十八回 洗塵酒芳筵生雅謔 照乘珠密室動幽情

  自從國變以來,中原多故。農輟于野,商愁於市,工滯於室。政府甫建,庶務紛繁,更沒有工夫提倡文教,作養人才。所以那些失業儒生,大家都坐在屋裡扼腕興嗟,百無聊賴。就中單表那個雲麟贅在岳家,面前放著一位女學士,日夕同他研究學業。他卻不過柳氏意思,勉強咿唔,其實問他的一寸私心,不是風晨雨夕,遙憶舊歡。便從寡鵠孤鸞,縈情芳戚。鎮日價沒情沒緒,枯坐書齋。況當這天氣深秋,柳淒草白,觸境皆增悲感。又想到半月前曾經將揚州境況,詳細寫給寓居滬上的姨丈伍晉芳,計算日期,料想他們在這個時候也該旋裡了,怎麼至今也沒有一個消息。這一天剛是宿雨新霽,因為有好幾日不曾出門,午飯之後,笑向柳氏說道:「今天擬同老師請半日假,出去逛逛,不知老師還允許不允許?」

  柳氏也笑道:「你要出去便出去罷了,我幾時阻攔你過來。你是個大清國秀才。我那一件及得你,你這老師的稱呼,我萬不敢當。我不配做你的老師,你那何其甫老先生,才配做你的老師呢。」

  雲麟笑著,也不回答,逕自出了大門。他心裡想想到那裡閒逛才好呢?噯,不如先問伍公館那邊打探打探,他們回來的消息罷。主意既定一直徑向伍公館走去。家人們看見雲麟到來,笑著上前迎接說道:「難到少爺也得著上海的信不成?」

  雲麟笑道:「得著上海甚麼信,我委實還不曾知道?我是特來問問你們老爺幾時可回揚州?」

  那些家人們又笑道:「真真巧極了,今天午飯之前,已得了上海電報,說老爺們今晚准抵鈔關碼頭,叫我們放人向河邊去伺候。少爺來得正好,少停一會,少爺若是高興,何妨也到船上走走呢。」

  雲麟聽了好生快樂,忙答道:「准去准去。但有一層,小姐們的房屋,你們諸大管家想該替他們收拾整齊了,不要等到臨時,又弄得手慌腳亂,引小姐生氣。」

  家人們笑道:「這個還待少爺吩咐呢,十幾天頭裡,老爺就有信回來,說是不日返揚,我們早已打掃的打掃,裱糊的裱糊,忙得十分妥貼,趁小姐們不曾回來,少爺何妨到屋裡去賞鑒賞鑒呢,老爺拿著錢養我們白吃飯不成?這一點點事辦出來,都要叫小姐們生氣,那還了得。」

  雲麟點頭笑道:「照這樣才好呢。好在潘家貴的錁船,此刻諒還不曾抵岸,我就依你們到裡邊去望望也使得。」

  說著便負了手閑踱進去,身邊跟了兩名家人,走過幾重房屋,果然收拾得十分整齊。家人們又指著一帶素絹糊的紗窗說:「喏喏,這就是我們小姐住的臥室。」

  雲麟趁勢也便走入去,看見妝臺上應用的物品,陳設得一絲不亂,鏡臺屏幾,一例淡雅。便是那張繡床,掛的是荷葉繡邊的白綾帳額,帳鉤上搭著兩綹淡青帳須,愈顯得潔白天然,一塵不染。但是較之當初玉鸞入贅時,錦簇花團,脂紅粉膩,截然不同。雲麟看著這種形狀,不覺淒然心惻,替淑儀身世非常扼腕。不由便坐在一張繡墩上,呆呆癡想。家人們已捧上一鐘茶來,那茶鐘便是淑儀房中陳設的。雲麟端在手裡,就口慢慢咀嚼。儘管坐在那裡動也不動。那壁上一架掛鐘,的的答答,長針已指到酉初一刻,房門外邊站著的那兩個家人進來笑稟道:「該是時候了,少爺還出城不出城?門口家人們已經去了,恐怕老爺們在船上著急。……」

  連催了兩聲,再看看雲麟,只是坐著不理。那兩個家人只好依然退出來,暗暗掩口而笑。

  雲麟坐了一會,才將茶鐘放在桌上,思量站起身子。猛然聽見外邊喧嘩之聲,如潮而起,不禁吃了一嚇,忙出了局門,剛待詢問家人有何事故,再望望那兩個家人已不知去向。正擬挪開腳步,向外面走去,猛的外面走進一大群人來。第一個在前走的便是朱二小姐。一眼瞧見雲麟笑道:「雲相公你好,怎麼不到船上去接我們,幫著料理料理,虧你耐心老坐在這裡。」

  雲麟被這句話說得臉上通紅。剛待回答,又見淑儀同三姑娘盈盈到了面前。後邊便是幾個丫頭扶著卜氏太太,顫巍巍的向臺階上走,只不看見他姨父伍晉芳,想是在廳上指揮家人們檢點行李什物。雲麟走近一步,招呼了卜太太,又向三姑娘問訊。淑儀看見雲麟,含笑喊了一聲哥哥。此時家人們已向神堂上點齊香燭,便聽見門外二萬頭的極長鞭炮,放得霹霹雹雹價響,堂上笑語之聲,紛然並起,轉弄得雲麟六神無主,知道倉猝之中,也不及同他們敘話,便趁勢移步走到大廳上面,果然見他姨父伍晉芳坐在炕沿上,拿著熱手巾擦臉。一見了雲麟,忙含笑抬了身子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們今天到家?上次難為你寫的那封家信,狠是詳細,目下揚州光景,想漸趨平靜了,石老充本地民政長官,卻算人地相宜,早晚得了閒暇,我也想去拜他一拜。聽說你也在署裡當著秘書,連日可常常到署裡走走?」

  雲麟躬身答道:「今日無意之中,本是來探問姨父回家消息,聽管家說家眷船隻已抵碼頭,本擬前去迎接,不料姨娘同姨妹妹等早回公館了。至於揚州,因有孟公坐鎮,到還安靜。民政署裡秘書一席,原是有名無實,侄兒對於公事上面,實在是個門外漢,自知分量,卻不敢前去濫竽充數。若說石老為人,各事到還虛心。他也久慕姨父大名,在侄兒面前曾詢問過幾次。姨父若是去拜謁他,怕石老還不容得姨父家食自甘,是要強姨父助他一臂呢。」

  晉芳連連搖頭冷笑道:「罷罷,這個我斷不敢領教。老侄,你看將來本地方人做本地方官,不鬧得一塌糊塗,你把我這一副眼珠子挖了去。我風聞你的那位令姊丈,他也充當議員去了,不怕老侄見怪,像你那位令姊丈,若是不鬧這共和,他有資格配做地方上議員,咳,清廷政體,固然不盡愜人意,然而將一個老大帝國,忽然一躍而變做共和,勢不至火夫廄卒,濫握軍權,宵小僉權,妄膺民社不止。老實說,我是受過清朝一命之榮的,雖不能為故主而死,更何顏再做民國的官僚。況且自改革政禮以來,藩鎮縱橫,內閣更代,甚麼國利民福,簡直拿他做著招牌,各營私利,將來還不知弄得若何結局呢。」

  雲麟聽一句,只答應一句,雖心裡狠不以為然,面子上卻又不好拿話去駁回他。暗想我這姨父見解何以竟同我們那位何老夫子一鼻孔出氣,明倫堂那一天殉難的笑史,幸虧姨父不在揚州,若是姨父也在揚州,怕那地方上吊的繩子,還須多添得一根呢。想到此處,不禁異常好笑。又怕被晉芳瞧出自家的情形,只把個頭漸漸低下來。晉芳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又笑說道:「我适才這話,自問卻有經驗。然而入了你們這班少年志士耳朵裡,自然不免嗤之以鼻。」

  ……說著跳下炕來,伸出一隻手,笑向雲麟說道:「老侄老侄,你敢同我擊掌賭一賭,如今算是民國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個真命帝王來統治天下,算我這話是放屁。」

  雲麟連忙退了幾步,笑著說道:「姨父高見極是,小侄斷然不敢同姨父擊掌。但不過大勢所趨,怕將來這君主政體,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時候萬一有人閻幹天位,恐怕不能就安然無事,少不得反對的又要高揭義旗,起而相抗,弄得兵連禍結,民不聊生,列強耽眈,再借靖亂為名,瓜分中土,真是鷸蚌相持,漁翁得利,那才危險呢。」

  晉芳道:「你這話固然不錯,然而我雖未嘗讀書,從小時候也曾偷看過二十四史,顛倒翻遍過來,也不曾見過一個中國,沒有皇帝可以長治久安的。聖人說得好,三綱五常,今日既然弄得君綱不振,則將來逆子必可以弑父,悍妻必可以奴夫,王道不張,何以立國,這危險難道不是危險!」

  雲麟剛待再拿話來辯駁,裡邊已走出一個家人來,稟說晚膳業已齊備,請老爺回去進膳。雲麟便起身告辭。晉芳一把將雲麟臂膀扯住笑道:「老侄何必客氣,現成晚飯,又不為老侄添菜,自當吃了飯回府。想我們那位侄婦,斷不至怪我不情。」

  雲麟也便一笑隨著晉芳向後面走進來。只見燈燭輝煌,卜氏太太已高坐在餐桌上面,一眼看見雲麟,忙笑說道:「看我真老得不省人事了,雲相公在這裡,我就高踞首席。雲相公快來,我讓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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