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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晉芳笑道:「麟兒也不是外人,娘不必同他客氣。喏喏,你便坐在我這邊,對面讓你兩位姨娘坐。」

  雲麟答應著,朱二小姐便同三姑娘坐在一面,下面還放著一副杯箸,卻不見有人。雲麟好生著急,只把眼睛四面的盼望。大家等了半晌,忽見走過一個僕婦來,匆匆的向席間來取杯箸。朱二小姐笑問道:「你忙甚麼,小姐呢?」

  那僕婦笑道:「小姐在自家房裡,命我將杯箸取進去。小姐說是在房間裡用膳,不出來陪太太們了。……」

  大家聽了此話,明知淑儀是因為雲麟在座,不便出來,是個避嫌的意思。朱二小姐偷眼看見雲麟面上,已露出十分悵望顏色,自己卻又不好開口。偏生卜太太聽見這話,忽放下臉來說道:「儀兒這又算甚麼,左右是自家的姨哥哥,從小兒都在一處吃著頑著,如今又這般蠍蠍鱉鱉生分起來了。你替我將她的杯箸放下來,快進房去請小姐出來吃酒。今夜是接風筵席,一家兒不好好坐在一處,轉藏躲起來,也不怕人家笑話。她不聽我的話,我是不依的,快告訴他說酒都冷了,大家等候著,叫她不許耽擱。」

  那僕婦連連答應,放下杯箸,飛也似的進去請淑儀去了。朱二小姐聽卜太太說著這話,暗暗發笑,再抬眼偷看雲麟,見他腮頰上兩個小酒渦兒幾乎要笑出來。不多一會,果然見淑儀已嬝嬝婷婷含笑走近筵前,挨著下邊坐下,這才大家傳杯弄盞,講些一路上的閒話。卜太太忽然笑著說道:「儀兒我們那一天逛龍華寺,會見的那位姨太太,模樣兒真是不醜。說起話來,又和氣,喉嚨又清脆,你們怎麼含含糊糊的說她是做過煙花女子的,這話我就有些不大相信。我看她同你到是狠親熱,兩個人嘰裡咕嚕,儘管在房裡講個不了。我到今日,一共還不曾知道她姓甚麼,叫甚麼呢?」

  卜太太說話時辰,只引得一個朱二小姐低著頭笑得合合的。雲麟是個有心的人,又見朱二小姐這樣神情,益發凝神靜聽,只等待淑儀回出甚麼話來,端著酒杯,只管發呆。朱二小姐更忍不住笑說道:「母親,你老人家認不得這女子,座中正有人認得她呢,此時卻不便告訴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日後自然會知道。」

  卜太太把頭一扭笑道:「我不信,難道這女子是儀兒父親的相識?你們告訴了我,怕我責備儀兒的父親,是不是?……」

  卜太太這句話剛說出口,早引得合座的人都大笑起來。只有晉芳同雲麟摸不著頭腦,也只好隨著她們一笑。晉芳笑道:「母親說話真個冤屈了孩兒。孩兒除得已死的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尷不尬的事,其餘的沾花惹草,確自信不敢失足。母親偏生牽涉孩兒身上,叫孩兒如何分辯。」

  卜太太也笑起來說:「晉芳這話也說得是,若果然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這第二個媳婦,是不吃醬油,單管吃醋的。她聽我提著這話,她不氣著說,依然笑著說,可想與你身上沒有干涉了。算我年紀老了,真是不達時務。」

  此時連廳上侍立的僕婢,聽見卜太太這話,莫不掩口而笑,轉弄得朱二小姐紅雲佈滿粉面,含羞答道:「這轉是媳婦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別的,我只笑母親說話太不分清,瓜藤扯著葫蘆,這一重交涉,隔著班輩呢。照母親這樣講,豈不是三代不分大小,虧母親還拿話來打趣媳婦呢。」

  ……伍晉芳聽出朱二小姐的語意,也暗暗猜到這個人,只管掉轉頭來向雲麟身上打量。雲麟真是無地可容。論他心理,此時是又驚又喜,礙著卜太太在座,卻不敢公然承認,只拿眼瞟著淑儀,恨不得淑儀將這事原委把來詳細告訴他。淑儀只是低頭無語,勉強終了筵席,大家散坐。晉芳又邀著雲麟向廳上去吃茶,雲麟無奈,唯唯跟著晉芳出來。晉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雲麟坐下去,早有家人們送上兩杯濃濃的茶來。

  晉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齒,吐向痰盂裡面,遂從衣領底下取出一根銀剔牙杖,慢慢剔著牙齒,笑向雲麟道:「老侄你适才可聽見他們說的話,分明指的你當初所眷的妓女紅珠,我也知道這個人,比尋常妓女不同,況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門,蕭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無意中窺見她的蹤跡,不是幾次曾去訪他,幾幾乎像劉阮重入天臺,迷而不遇,卻不料到儀兒他們轉從龍華寺裡居然同她接洽起來,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滯上海幾日,安知不一齊到這寺裡,那時候晤對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咳,人生遇合,總有一定,譬如我當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經暌別了好幾個年頭,後來不先不後,居然從鎮江被鸞兒的母親將她帶得回來,畢竟還死在我的身邊,我但願你們也有這一天,珠還合浦,那就不枉你們一番交好了,你看我這話可是不是?」

  雲麟聽到此處,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著晉芳這一番說話的意思,便前前後後將在南京紅珠待他的一番情義,從頭至尾敘述出來。說到沉痛去處,也不怕被旁人竊笑,簡直縱橫涕泣起來。又因為适才吃了幾杯悶酒,蓋住了臉,遂將平日憶紅珠的小詩,含悲帶咽的念給晉芳聽道:「紅褪荼靡綠褪蕉,宛然當日可憐宵。涼風不動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綠腰。」

  「果然薄福合無情,仔細思量總不平。白是肌膚青是發,當年翻恨太分明。」

  「鯉魚未老燕飛來,底死瑤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應容易便成灰。」

  雲麟一邊念,晉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擊著,替他按拍。聽他念畢,極口稱讚道:「好詩好詩。第三首你怪她不寫信給你,你便冤枉煞她了。她處處怕你為她分心,巴不得你永遠不為她相思,你叫她還肯無緣無故的寫著信來觸你的愁腸,我猜她這一番既然會見儀兒,同她在密室裡攀談許久,難保她沒有甚麼信件交給儀兒。等我隨後替你問一問儀兒,如有消息,我定然告訴你,讓你放心。」

  雲麟便趁勢說道:「姨父的話,小侄感激異常。好在姨娘同姨妹妹這番回來,我的母親一定要接姨娘們去走走的,姨父千萬命儀妹妹一齊去,讓小侄向儀妹妹問一問,小侄便感姨父的深情不淺。」

  晉芳點了點頭說:「這個老侄放心,便是尊堂不來接他們,儀兒也該到府問候姨母的安好,有話不妨盡向儀兒詢問。」

  雲麟這才十分歡喜,見夜色已深,不便久延,也就辭了晉芳回去,徑向岳家走來。

  其時夜色已深,柳府上下人等,業已熟睡。雲麟敲了好半會門,還是柳氏在內室聽見,命面前一個女僕去開門,將雲麟放入。雲麟笑向那個僕婦問道:「小姐睡了不曾?」

  僕婦答道:「小姐不曾睡呢?因為恐怕姑爺回來,一個人坐在燈下看書。」

  雲麟點了點頭,笑嘻嘻的走入房裡,一面分付那僕婦依然去睡,一面便就燈下看柳氏讀的何書。柳氏剛立起身子笑問道:「今晚又在那裡吃了酒了,看你滿臉都露著醉意,累我好等。一個人又苦寂寞,在此隨意翻了一本小說子消遣。」

  雲麟笑道:「适才是被姨父他們留住在那裡,不免又多飲了幾杯,狠覺得有些口渴呢。」

  柳氏笑道:「原來姨娘他們打從上海回來了,怪道耽擱到這時候。」

  說著便從茶桶裡倒了一鐘釅茶,遞給雲麟。雲麟端著茶,只顧嘻嘻的要笑。拿著別話搭訕說道:「你素來不甚喜歡看新小說子,何以今兒這般高興起來。你以後若果然喜看小說,我當初還撰了一篇有頭沒尾的彈詞,你不膩煩,我試念給你聽。」

  說著便將他前次因為戀愛淑儀,朱二小姐命他做的那段彈詞,朗朗念給柳氏聽。念了好一會,便又笑問柳氏道:「你試猜猜看,我這書中講的那個陸麗鶯,你猜是誰?」

  柳氏笑道:「你心裡的事,我如何會猜得著,左右不過編著頑罷,料也不見得定要指著一個人。」

  雲麟搖頭笑道:「不然不然。世間做小說子的人,斷沒有個無影造西廂的道理。我知道你非常聰明,斷然不會沒猜著,你就這陸麗鶯的姓上著想,你就該猜著我意中指的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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