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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大家拜佛之後,和尚恭請到方丈室裡隨喜。一面又命道人向廚房裡分付預備精美的素齋,留太太們在此便飯。蔔氏等人便隨著那和尚轉入後進,蒼苔露滑,秋蝶紛飛,翠竹蒼梧,高插簷表。腳下走的是一路鵝卵石子鋪的曲徑,小善子見她們緩緩走在和尚背後,她早不甚耐煩起來,扯著蔔氏面前用的一個小丫頭,從一條小甬道上穿過一帶桂花樹底下,迎面早露出一座敞廳,兩旁皆是精美的禪房。玻璃裡面,一色全障的淺紅紗幕。小善子只覺得四圍地方,全是桂花香氣,芬芳撲鼻。兩人匆匆的便待跨上沿階,只聽見房裡邊有女人說話聲音。剛一凝神,驀不防那走廊底下坐了幾名僕役,見小善子冒冒失失,想向裡走,便大聲吆喝攔著她不許上去。小善子被她吃了一嚇,不由惱羞成怒,便接口說道:「這地方是大家都來得的,難不成是你們家公館,這般大聲小氣的,施你這威武嚇誰?」

  有個僕役聽他這話便惱了,輕輕伸手將小善子一推,幾乎推跌下來。小善子又是個不肯饒人的,早吊起那大紅鑲邊眼睛,潑口便罵。可巧朱二小姐他們已打從這一邊走過來,便喝問小善子因著何事在此同人嚷吵。小善子便跑過來一五一十將适才情節告訴朱二小姐,那個淨月和尚聽見這話,忙笑著向朱二小姐慰藉道:「不瞞太太們說,此處是敝寺的一座桂花廳,廳前廳後大小不下四五十株桂花,每逢八九月間,開得十分爛熳。便在這時候也還有好些不曾開過的,因為上海這地方天氣和暖的緣故。現開的桂花,人都叫他做晚桂。太太你老人不知道呢,自從這桂花開放時辰,一直到今日,都是陸陸續續有許多官宦家小姐太太,借這地方擺酒請客。有在三五日前便定下這桂花廳的。今天是紅杏裡一位旗員家裡姨太太。因為到敝寺大仙樓祈求子息,昨天便差遣爺們過來分付小僧們伺候,小僧們早已答應了。這位姨太太來得又早,如今正坐在屋裡休息。小僧又不敢怠慢太太們,是以命人將方丈左邊那個綠香秋墅打掃潔淨,便請太太們在那裡用膳。想是姑娘們不知道廳上已有女客,意思想進去隨喜隨喜。那些爺們想來不知道這位姑娘是跟太太們來的,不免得罪了姑娘。」

  ……說到此又含笑低低向小善子說道:「姑娘們是極尊貴的,又何必同那些蠢人一般見識。等待太太們用膳之後,小僧少不得命人將這桂花攀折下來,送給太太們回公館去插瓶玩賞。」

  朱二小姐本待發作,因為這和尚說話宛轉,一時拿不下臉來,只得冷笑了一聲說:「哎呀,我只當是甚麼皇親貴戚,原來大不過是個旗人罷咧。如今五族共和,滿漢平等了,何必還拿出那天潢貴冑的勢力來嚇人。……」

  卜氏同三姑娘都笑著攔朱二小姐道:「游山逛寺,原是尋樂的事情,何必又同人家鬧意見,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他們既然在前一天就定下這桂花廳來,我們別處原可去休息,你同他生氣不值多了。」

  朱二小姐冷笑道:「我若是同他生氣,早該鬧進去,到要瞧看瞧看這位姨太太是個甚麼身分兒。我只因為善子也不過是個女孩子,不至於冒瀆了你這位姨太太,該派他分付爺們向善子動手動腳,幾乎不將他推跌下來。」

  ……朱二小姐剛在階沿之下發話,那一派鶯聲嚦嚦,早驚動坐在窗子裡面那位姨太太,聽見他們是揚州口音,不由扶著身邊一個侍婢嬝嬝婷婷走得出來,笑容滿面向朱二小姐他們道了萬福。此時那些爺們見姨太太親自出來陪禮,早嚇得一例垂著手兒,再不似先前威武。卜氏同三姑娘也覺得不過意隨即也就還了萬福。那姨太太笑道:「庵觀寺院,原是任人遊覽,何可分著彼此,這些糊塗東西,全然不知輕重,妄行無禮,得罪了貴價,妾身深抱不安。适才聽見這位太太口音確是妾身同鄉,若不棄嫌,何妨一齊進廳上來坐坐,現有茶點在此,妾身正苦寂寞,大家聚在一處,到反熱鬧些。……」

  那姨太太剛說到此,淨月和尚本來深恐得罪檀越,見他們合攏得來,巴不得借此聯絡,又可以迎合了這姨太太意旨,便竭力慫恿蔔氏他們進廳小憩,自家不便攙雜其間,便趁勢別了他們,走過去預備素齋伺候。依朱二小姐狠不願意,轉是淑儀在旁邊已將那姨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觸起心裡一件事情,更不待朱二小姐答話,已笑吟吟的先行跨上沿階。卜氏見這姨太太聲勢煊赫,也不肯重拂盛意,也就偕同三姑娘都走入去。朱二小姐至此已不能再行決裂,只懨懨的隨著他們。伍升早同那些爺們交頭接耳,走過一旁去了。廳上有各人伺候的侍婢,忙著端茶的端茶,擰手巾的擰手巾。那姨太太重行殷勤向朱二小姐道歉,朱二小姐才回嗔作喜,大家參伍錯綜的坐下。那姨太太先一一的詢問了蔔氏他們閥閱,及至問到淑儀芳名,三姑娘含笑代她答述,那姨太太不禁露出一種驚訝的意思。三姑娘代淑儀答了名字,便掉轉來問她貴姓。又說太太本來想也住在揚州,此次僑寓滬江,敢莫不是也為的揚州亂事。那姨太太笑道:「妾身姓楊,生小原是住在揚州,然而此次僑寓滬江,卻不是從揚州來的。因我們大人備員甯省,甯省光復之後,大小不能安居在寧,不得已遂挈眷避亂到此,然而故鄉之思,日不去懷,所以聽見太太們說話口音,知是妾身同鄉,乃斗膽請進來敘談敘談。承太太們不棄,心中非常愈快。适才這位儀小姐想就是太太的掌珠了,如何渾身縞素,不揣冒昧,敢問這小姐戴著誰人的重孝?」

  三姑娘見她問及這話,不覺聲氣有些嗚咽,勉強答道:「小女不幸,遽喪所天,這孝服便是戴的她丈夫的。」

  那姨太太歎道:「哎呀,可惜可惜。妾身敢問太太,這位令婿可是姓富不是?……」

  那姨太太這話剛說出口,廳上坐的蔔氏一干人齊齊失驚,轉一時答對不來,惟有淑儀姑娘更忍不住了,慌忙立起身子,含著滿眶眼淚,走進一步,款語低聲向那姨太太問道:「照太太适才所講的話,兒的身世,悉在太太洞鑒之中。兒此時轉要斗膽問一句,太太芳名上可有一個珠字不是?」

  那姨太太只笑著點點頭兒。淑儀心中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施下禮去,哽咽說道:「兒夫不幸,為國捐軀,白骨荒涼,無人收拾,重蒙太太高義,為立新阡,並栽石碣。在省城時候,幾次想入瀛潭叩頭致謝,總因為事機倉猝,又不敢冒昧將事,以至深仁厚澤,時時銘感於心,卻不料忽然在此相遇,得謁芳儀,真是三生有幸。」

  此際紅珠忙一把將淑儀小姐扯住笑說道:「不瞞小姐說,适才這位太太在外邊發話時候,我已經窗子裡面瞧見小姐形狀,便已九分猜著是小姐。因為小姐聲容態度,我雖不曾會過,然而卻曾經在一個人口裡告訴我過的。我們久已想會一會,不料今兒便在此遇見了,我真快樂不盡。」

  說著便笑吟吟的攜著淑儀玉手。……大家正在此處閒話,那淨月和尚早又走進來,合掌向卜太太他們笑問道:「小僧們已在那邊將素齋設好,奉請太太們過去用膳。」

  ……卜太太等人尚未及回言,紅珠忙笑道:「太太們若不棄嫌,便請在此處一同用膳,我還有話要同儀小姐講呢。」

  ……淨月和尚十分湊趣,連聲答應,疾便跑向那邊分付,道人等果然頃刻將筵席移至桂花廳上,連同紅珠一席平列下來。兩邊僕婢紛紛調排桌椅,彼此謙遜了好一會,朱二小姐心裡總有些不甚高興,勉強同卜太太坐了一席。那一席坐的便是三姑娘母女,紅珠在側首相陪。三姑娘此時已知道紅珠便是當年雲麟所眷的妓女,素來知道她為人,又感激她安葬富玉鸞一事,敘談之際,也覺得十分親熱。至於淑儀更是同紅珠臭味相投,初會時還有些生刺刺的,飲膳已畢,益發談得入港。諸人都各離席散步,紅珠又將他們邀入一間房裡,自家帶來的脂粉鏡奩,互相盥沐。

  紅珠遂攜了淑儀的手,款款步至階下,借著賞玩桂花為名,走到一帶綠陰之下,俯著淑儀耳朵微微歎息道:「郎君陷入南京監獄,我本來徇著一個人的請托,竭力在我們大人面前設計營救。我們大人強不過我的意思,業已發了令箭,將郎君提出獄中,準備釋放。不圖于途路之間,遇著對頭,登時遇害。我聽見這個消息,急得甚麼似的。撫心自問,對不住小姐,兼對不住小姐的那位表兄,不知小姐那位令表兄還體貼我的意思不曾。萬一再疑惑我不肯替他出力,那才真真冤枉死了我呢。南京光復後來遂不曾得著令表兄的消息,此人近來可還住在揚州?還是遊幕異地?諒小姐同令表兄誼關親戚,總該知道一二。」

  淑儀答道:「太太……」

  紅珠忙笑攔道:「小姐這稱呼,須折死奴家了。承小姐不以卑賤為嫌,千萬不要太太長太太短的,像這般客氣,揆度小姐的年紀,約莫小得奴家一兩歲,斗膽便乞小姐喚我一聲姐姐,我便感激不盡。」

  淑儀也就笑了一笑,點頭說道:「姐姐你還不知道,他不久還住在這上海的,他同姐姐的事蹟,妹子沒有一件事不知道。姐姐的俠義,妹子久銘心曲。他是一時一刻都把姐姐放在心上,他約略也知道姐姐寓居滬江,疊次查訪姐姐蹤跡。……」

  淑儀說到此處,又低低將雲麟前次在一處地方看見紅珠身影,接連訪問了幾次話告訴紅珠。紅珠聽了,不覺滴下淚來,不禁失聲長歎,好半晌才緩緩說道:「人生遇合,都有一定的姻緣。據妹妹适才所說的這地方,確是奴家所住的地方。誰知竟參差齟齬,當面錯過,你叫他心裡怎麼受用呢。咳,妹妹你不知道,其實我同他今生緣法已滿,便是僥倖相見,也不過徒增一重惆悵,何濟於事。妹妹此後若遇見他時,請將我這意思代為轉達,叫他閉戶讀書,勉圖上進,倘若三生有幸,我與他將來只好再圖來世姻緣。……」

  紅珠說到此,益發珠淚縱橫,嗚咽不已。淑儀也是愴然雪涕,相對無語。卜太太同朱二小姐以及三姑娘等人,剛才見紅珠將淑儀攜入房裡談話時辰,他們知機,也不肯攙雜其間,便乘勢率領丫頭一班人早在寺裡前前後後遊覽一番。那淨月和尚又捧出一本緣簿來乞他們佈施,卜太太少不得從懷裡掏出十元交給和尚。朱二小姐畢竟命和尚引帶她到大仙樓上,虔誠叩拜,默默禱告乞求大仙賜給她一子,又允了許多宏願,暗中又遞給和尚十元,命和尚替她在大仙座前買一幅繡花五彩幔子懸掛,以表敬意。和尚答應不迭。諸事已畢,然後偕同重到桂花廳上,向紅珠告別。紅珠見淑儀要行,十分留戀,俯著淑儀耳朵說道:「我素來知道他家計不豐,目前又遭世變,養親教子,想他殊不易擔此重任,我今日所處地位,有的是金銀,所恨無從資助他一二。好妹妹我有一件物事,請妹妹回家時辰,替我親手交給他,叫他趕緊變換出來,或者置點田舍房產,庶不枉他同我當初交好一場。」

  說著便伸手從懷裡掏出一粒珍珠來,大如鵝眼,遞在淑儀手裡,光芒四射。淑儀隨即拿過來,也向懷裡一塞,並替雲麟稱謝了幾句,並笑說道:「我們不久就回揚州,姐姐那邊潭宇深沉,妹子不便前往告別。姐姐如有甚麼信劄,妹子情願代作郵人。」

  紅珠凝神想了想,慨然說道:「那個也可以不用了,我又不會親自執筆,這件事又不便托人書寫,便是寫了去,徒然使他分心。好妹妹,你會見他就請妹妹替我問問他好罷。」

  一面說一面含著眼淚親自將淑儀送下臺階,又向卜太太他們說了幾句套話,然後卜太太他們全眷一齊出去。紅珠坐了一刻,也自回寓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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