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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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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滿襟袖。晉芳也不由跌足長歎,勉強安慰他說道:「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美子該應不是我們的兒子,把他撇過一邊不要想他罷,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壞了你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這叫做生有時辰死有地,前生註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強。」 ……晉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轉拭了拭眼淚,向晉芳眨了一眼,冷笑說道:「翠姨左右不過是個身邊的姬妾,死了也沒有甚麼關係,不比美子畢竟是你伍家門裡一個香火之根,你這人說話同用心,總覺得有些輕重倒置。我此時是簡直沒有一個體己的人了,想起來轉不及淑儀的娘,還有淑儀在他面前親親熱熱的。說起來,你适才問儀兒可曾到我這裡來,她到我這裡做甚麼呢?」 晉芳道:「母親适才吩咐儀兒約你們明天去逛龍華寺,停一會子想該到了。」 朱二小姐笑道:「可又來,她不先到她自家母親那裡,就在這些上面分出親疏來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腳色,停一會子,定然差一個丫頭到我這裡吩咐一句罷了,我配累著她來請我。」 ……朱二小姐話還未完,早聽見淑儀腳步聲音,嬝嬝婷婷走進房來,向朱二小姐喊了一聲姨姨,又多謝她早間賜的桂花餅兒。晉芳看見淑儀,不由望著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轉過頭去不理他,笑向淑儀問道:「适才聽見你父親說,怎麼祖母高興,請你來約我們去逛龍華寺。」 淑儀也笑道:「女兒正是奉著祖母的話來請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家只怕姨娘同母親耽擱遲了,來不及出門,其實她老人家每逢出外去遊玩,也是不會快躁。單是她老人家梳頭換衣裳,也要摸索好幾個時辰呢。」 朱二小姐同晉芳也笑起來。朱二小姐又道:「你母親可去不去?你想是已經去告訴過她了。」 淑儀道:「母親那邊我還不曾去呢,我離了祖母房裡,便到自己房裡做了點瑣碎的事情,方巴巴的先趕到姨娘這裡來了。母親她的性情,最是好靜不好動,若是勸她出外遊園看戲,她老人家最是懶待動撣。然而既是祖母的吩咐,想母親必然也是要去的,斷不敢駁回她老人家。」 淑儀剛在說話,晉芳又暗暗望著朱二小姐發笑,似乎笑她适才說的話,全然不對。朱二小姐臉上一紅,假裝著走近窗口,挑那桃紅紗幔子,隔著玻璃向外邊一望,不禁笑起來說:「哎呀,揀了好日子沒好天,你們看天上又落起雨來了,明日敢是還去不成呢。」 淑儀也笑道:「果然的,我适才打從天井裡走過來,就覺得天色陰沉沉的,防要落雨。祖母瞧著,又要著急了。而且這秋天的雨,一經落起來,有得淅淅瀝瀝的討厭呢。逛龍華寺還是小事,再耽擱了我們還揚州的日子,可是糟了糕了。」 說著便有些懨懨不樂。朱二小姐笑道:「這到不妨。住在揚州,也是住。住在上海,也是住。揚州有你甚麼關心的人,要你這樣著急?」 這句話轉將淑儀說得臉上緋紅,拈著衣角兒,低頭不發一語。坐了一會,也就別過朱二小姐,徑向他母親處去稟明此事。三姑娘少不得答應了。 誰知那個秋雨,果然一時未能晴霽,一直等至五日之後,方才放晴。朱二小姐湊著趣兒,這一天清早便妝飾起來,又著小善子去催促三姑娘,自家便走到卜氏房中來請早安,並說明今天陪著母親去逛龍華寺。蔔氏此時業已下床,只是還不曾梳洗。一瞧已覺玻璃窗子上曉日曈曈,窗外一株薔薇樹上鵑聲亂噪,笑道:「難得今天天氣是大晴了,只是一層,怕街道被連日雨水凝積,一時未必乾燥,拖泥帶水的去逛寺院,也覺得沒趣,不如遲一日再去也好。」 朱二小姐笑道:「母親這話錯了。你老人家總以為這上海街道,同我們揚州是一樣,這是沒有的事。那馬路上全行鋪的碎石子兒,就在落雨的時辰,那路上也不愁泥濘,何況雨已住了呢。況是宿雨初過,灰塵不揚,再好不過,你老人家同我們又坐著馬車,那裡還會拖泥帶水。儀兒的父親因為你老人家高興,早經派著伍升他們去雇好馬車了。好祖宗,快點收拾罷。要穿甚麼衣裳,我替你老人家去檢出來。」 說著便去開箱子。卜氏見她如此高興,卻也歡喜,便隨即對鏡盥沐。正在忙亂著,淑儀也盈盈的走過這邊來。朱二小姐笑道:「你母親妝扮好了不成?我适才著小善子去請她,想她快出繡房了。一個半老的佳人,還用甚麼搽脂抹粉,到這時候,還遲遲挨挨的,引得我生氣,看我去扯她。」 淑儀笑道:「娘老早收拾完了。我适才還在娘房裡,娘因為支派丫頭們,誰在家守門,誰跟著出去。娘還恐怕祖母著急,特地命女兒先過來說一聲兒。女兒的話,還不曾說得及,姨娘早說了這一大篇,可不把娘冤枉煞了。」 朱二小姐笑道:「這也罷了。」 ……兩人剛在房裡說話,外間早走過幾個丫頭,還有小善子一齊哈天撲地的,擁著三姑娘到了房外。卻好蔔氏也收拾完畢,正端著一碗蓮子羹就案上吃食,見他們業已到齊,將碗一推,笑著站起身來說道:「我們走罷,不用再耽擱了,叫人頑得不爽快。」 ……此處便走過一個丫頭,扶著蔔氏,陸續齊出。剛穿過屏風,到了大廳上,卻好晉芳站在那裡,迎著上前叫了一聲母親,又說兒子還去不去?蔔氏笑著搖頭道:「你在家好好看守門戶罷,很不用你夾三夾四的隨著我們。」 晉芳連連答應說道:「母親早早回來,儀兒一路照應著祖母。」 蔔氏也不曾聽見,已顫巍巍的走下臺階。朱二小姐回頭望著晉芳擠擠眼兒,似乎說只有你知道殷勤,說好話兒給母親聽。晉芳也是一笑。 且說他們出了大門,兩匹馬車兒,停在那裡。三姑娘同卜氏坐了一輛,朱二小姐已攜同淑儀跨上那一輛。四名丫頭齊齊分坐在兩乘車裡。男僕便是伍升,站立在車子背後。馬夫加上一鞭,兩匹快馬,展開八足如飛的馳驟而去。上海這地方,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當這清晨時間,那一帶馬路上,卻狠是清淨,行人稀少,惟見那兩旁參天的綠樹,雖值深秋時候,依然濃蔭參差。走不到半個時辰,那一帶紅牆,早從樹陰缺處,一閃一閃的透透出來。涼風拂袂,爽氣迎人,大家覺得十分暢快。及至到了寺前,也有許多遊人往來絡繹,還雜著許多耍貨攤兒,陳設得紅紅綠綠。朱二小姐覺得馬車一停,知是已經到了,緩緩的扶著淑儀下車,站在車旁等候蔔氏同三姑娘一齊出來入寺。遙見柳陰之下,也還停著好幾輛馬車兒。剛在徘徊,忽然從刺斜裡走過幾個人出來,擱著朱二小姐他們,口口聲聲請他們購辦香燭。 朱二小姐便命伍升將香燭去查幾份帶進去。伍升答應著,便跑向那店裡去了。此處朱二小姐一干人便輕挪蓮步,徑入寺門,只覺那佛地莊嚴,異常華好。朱二小姐走一處指點一處。看見那匾額對聯,不住的曼聲吟詠,有時又講給淑儀他們聽。一種飛揚神態,引得遊玩的人,大家俱側目停步而視。其中便有許多輕浮少年,又因為新去的髮辮,大家都把那個博士頭兒,濃濃的用樊司林刷得烏光漆黑,雖是天氣新涼,誰也不肯戴著帽子,怕辜負了他那一把好頭髮,不能給女娘們賞鑒賞鑒。你想在這個當兒,有不圍攏將來,向他們品頭論足的道理嗎。朱二小姐卻落落大方,決意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轉是淑儀羞得紅雲滿面,遮遮掩掩的,只依著蔔氏身側,緩緩而走。偏生那些人見她年紀又輕,渾身縞素,背地裡都交頭接耳議論她,不是戴公婆的孝,就是戴父母的孝。內中有個人說了一聲怕是死了丈夫罷,不然這孝服那裡會這樣慘淡。又有一個人便向說的那人啐了一口罵道:「你這死囚,到會咒著人呢。看這閨娘,約莫不過十六七歲,那裡便會死了丈夫,你的女人,才戴丈夫的孝呢。」 說得那人急起來,便要同他揮拳。內中又有人做好做歹,勸開過去。據雲後來這兩位朋友,便因為這一句戲言,還鬧得翻天覆地,甚麼打架呀,評理呀,幾乎提起訴訟事件出來。因非本書正文,作者也沒有工夫替他們再去記這一筆閑帳。只是當時淑儀姑娘未免將這話也有些吹入自家耳朵裡,芳心中不免有幾分感慨,只悶悶不樂的隨著祖母、母親,繞過了幾折回廊,穿遍了數重寶殿,早有伍升替她們通報進去。那知客的和尚法名淨月,人極圓通,一眼早瞧出他們是個官眷派頭,便殷殷勤勤的披了袈裟,合掌舍笑的迎得上來,一面命道人替太太們點齊香燭,請大家拜佛。霎時鐃鈸叮噹,梵音高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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