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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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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麟一面說,一面坐向窗下,真個凝神壹志,將揚州近狀寫得十分詳細,語句之中,都含著慫恿他們歸來的意思。寫好了又讀一遍,柳氏在旁邊瞧著,不禁點頭笑道:「原來是為此事,無怪你十分鄭重呢。你這儀妹妹,我們雖然會面沒有多次,然而瞧她的為人,到是異常溫柔婉媚,可惜她如今已成寡鵠孤鸞了,這人際遇也算可憐,我替她想,久居母家,也非長策,雙親一旦殗化,他這伶仃弱質,將來如何結果呢?」 雲麟此時信已寫完,正用漿糊輕輕封口,聽見柳氏在旁說這一番話,不禁觸起他無限愁腸,癡癡的將信拿在手裡,撲簌簌的落下兩行清淚。又怕被柳氏瞧出來,落得給她嘲笑,趁勢將衣裳撲得一撲,說:「這封信須得親自去郵局走一趟,貼一角三分的快信郵票,大約今晚不寄到上海,明天清晨准可寄到。」 嘴裡假裝說話,背著臉逕自走出去。柳氏明明看出雲麟神態,也不便過於奚落他,怕他著急,也只付之一笑。 且不講雲麟寄信之事,我這支筆此時轉要先向上海伍晉芳公館裡說起。這一天卜氏太太剛才下床,坐在窗前梳洗,卻好小善子那個丫頭在門外買了好幾枝桂花餅兒,拿進來送給朱二小姐插帶。朱二小姐又命小善子親自送了兩枝給淑儀,淑儀梳洗已畢,剛是無聊,倚在一張睡椅上,手裡捧著一本新小說在那裡消遣。小善子掀起簾子,笑嘻嘻走得近前,便傳朱二小姐的話,說這兩枝桂花餅兒,是送給小姐簪髩的。淑儀忙站起身子,嘴裡說著多謝,便抓了一把錢賞給小善子,一手接過來向妝臺上一擱。小善子拿了錢便走。 淑儀這時候眼望著那一對桂花餅子,不禁潸然淚下,癡呆呆地站著不動。暗想姨娘的舉動,真是叫人難受,她難道不知我是新寡。滿身重孝,如何頭上可以簪戴鮮花,豈但不配簪戴,即此時對此穠芳,一念及身世伶仃,轉使我觸起無窮哀怨,咳,不料我淑儀入世未深,竟如是結局。蒼天,蒼天生我何恩,這般淩折我,又有何怨呢?越想越痛,頓時將一幅羅巾冰透大半。癡立了好半會,覺得將此花拋棄了又甚可惜。若是老遠擱在這裡呢,看著又十分難受,一個轉念,不如送去給祖母簪戴罷。於是顫巍巍的將這兩枝桂花餅兒拿在手裡,輕輕踅進蔔氏房門。卻好卜氏梳洗已畢,便含笑將花送上去。蔔氏笑道:「哎呀,這花怪香的,顏色也黃得可愛,每年在揚州時辰,到這八月裡像這桂花,除得穿花簪在髩上,瓶子裡也還插得許多。近來我剛惦念著,不料這上海也有這花兒。好兒子,你留著戴罷,又巴巴來送給我。……」 蔔氏剛說到此,猛然想起淑儀不能戴花的緣故,覺得說話冒失。臉上一紅,心裡便有些酸酸兒的,忙拿別的搭訕道:「你起身到還早,天氣新涼,何妨多睡一會兒。你們少年人心血足,不比我當這長夜天,一夜到醒著大半夜,窗子上才透進一點魚白顏色,我便鬧著要起床了。你父親昨夜是在你母親房裡睡覺的,還是在你姨娘房裡睡覺?」 淑儀起先聽見蔔氏的話,不禁眼圈兒一紅,又怕老年人瞧見傷心,忙挪了一步,走近鏡臺旁邊,揭起鏡袱兒照臉。後來聽見卜氏問他父親住宿的話,便勉強笑著回道:「你老人家一共還不知道呢,父親不到母親房裡,將近有兩年多了。當初翠姨在日,父親在翠姨房裡的時候多。後來翠姨死了,父親總住在姨娘那裡。」 蔔氏面上狠露著不然的意思,冷笑道:「你的父親真個越老越糊塗了。你的姨娘是個甚麼天仙美人兒,日夜裡廝守著她。好兒子,你不知道你這母親忠厚有餘,只是忠厚太過分了,就不免被人欺負。好好夫妻們,硬生生的被這些九尾狐狸弄得仇寇似的。最可敬的是你母親這些事,不但在我面前不肯提一字半句兒,便臉上也不曾露出一點顏色來,真個叫人憐惜他。論理呢,兒媳們這些瑣瑣屑屑的事,我做母親的也不合再去管他。但是你父親既然做一個家主,行出事來總要叫人心服,虧他還在外邊做著知縣官呢。像這寵妾滅妻的案件,萬一百姓們將狀子告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怎生個斷法?古人說得好,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你父親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齊家,可想這國如何治法呢!宜乎近來鬧出革命大亂子來了。」 儀淑聽蔔氏說話,也不敢答應,只站在旁邊微微含笑。卜氏正說得高興,忽聽見房外靴聲禿禿。卜氏知道是晉芳腳步聲音,不禁回頭望著淑儀笑道:「奇呀,才說曹操,曹操便到。……」 話還未完,果然晉芳揭起門簾走進來,笑著叫了一聲母親。蔔氏因為淑儀站在身邊,也不便提起适才的話,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打發人去請你進來講話。我們難道老遠住在這上海了,揚州放著自己房子不回去住,每日拿著白花花幾十兩銀子,住這極貴的房子,你們貪戀著這上海熱鬧,原不惜顧銀子,只要多在這裡頑幾個月。我覺得關起門來,坐在裡面,同住在深山裡也差不多兒,我可再悶不住了。你們不回去,我不勸你,你只放我同大媳婦以及這孫女兒一齊回家,這就算是你孝順我的地方。」 晉芳忙笑道:「誰也不打算回轉揚州,也是母親分付的,須得打聽揚州情形可平靜?母親通不記得雲麟回去的時候,母親親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揚州實在情形,寫信給我們好作準備。我因為母親有這句話,所以眼巴巴的等雲麟一封信來,便預備動身。」 蔔氏笑道:「不錯不錯,我真老糊塗了。只是麟兒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話,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見他的信息,到底年紀輕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話雖如此,他沒有信來,難道你不會寫信去催他?」 淑儀見卜氏滿嘴的怪著雲麟,剛待拿話替著雲麟掩飾。不防他父親已由袖裡拿出一封信來,笑向蔔氏說道:「母親正不須著急,今早已經郵局裡送進一封揚州信件來,兒子正拿來給母親看的。雲麟這孩子已將揚州事蹟,打聽得清楚,叮囑我們回去。母親看了便知分曉。」 蔔氏不禁笑起來,轉過頭望著淑儀說道:「你看我這年紀大的人,甚麼都不中用了,幾乎錯怪了這孩子。我說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們既然叫他寫信,他有個不趕快寫的道理麼。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 說著又在桌上亂摸自己戴的眼鏡子,預備看信。摸了好一會,又摸不著,發恨說道:「我也不看了,儀兒念給我聽,也是一樣。」 淑儀含笑,便將雲麟那封信拿在手裡,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卜氏非常高興,一疊連聲便催晉芳快些分付家人們預備動身。又說招商輪船,是那一隻最妥當,總須預先定下好些房艙,免得臨時倉猝。晉芳笑道:「母親且緩勞神,這些事情,自有兒子同媳婦們料理。但是這動身的事情瑣碎得狠,非一日兩日可以集事,大約總請母親到揚州過重陽佳節,天寧寺三層樓上登高。」 蔔氏點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家日期,便遲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層,我這自從到這上海以來都為著外邊兵荒馬亂,也不曾好生在這地方痛痛的遊玩一場,難得時事目下已經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們媳婦以及這孫女兒,揀一處好頑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樂一天,將來回到揚州,對著親戚講起來,也算在上海見過世面。晉芳你替我們想想看,除得那些戲園子鑼鼓喧天,鬧得人頭疼,不必再去受罪,這上海有甚麼冷淨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薩,了我心願。」 晉芳笑道:「有有,我知道這裡有一座龍華寺,莊嚴華好,春秋兩季,遊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來又聽見人講這寺裡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樓,說這大仙是位有靈感的白須老翁,夜裡還出去替人家看病。樓底下四圍都栽的芙蓉桂花,卻好在這時候開得芬芳燦爛,母親何妨揀一個日子到那裡隨喜隨喜呢。」 蔔氏笑道:「我還疑惑這上海地方是個繁華世界,沒有一所清淨道場。照你說起這龍華寺,簡直同我們揚州幾家大叢林差不多,好極了,我們就在明天去逛一趟。」 又望著淑儀說道:「好孩子,你將我這意思趕快去告訴你的母親同姨娘去,叫他們盡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須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才車兒馬兒鬧得庇急急的,便是頑著也不舒服。」 淑儀笑道:「這個容易,母親同姨娘又沒有小孩子累贅,說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訴他們去。」 說著,便掀著門簾出來了。晉芳又在房裡坐了一會,也辭了蔔氏逕自轉回朱二小姐房裡,告訴雲麟有信到滬,大約不久我們也要一齊返裡。又問淑儀可曾到這裡來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揚州到也罷了,住在這裡也不是久計。只是這一番回家,別的到也沒有甚麼打緊,只是少了一個小美子,叫人想著寸腸俱斷,我那裡想得到帶著他到湖北,便將他這條命兒送在湖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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