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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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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筵前碎語阿姊話從頭 寺裡游蹤美人驚覿面 前回書中,正說到明倫堂上諸位殉難先生,自縊不成,猛的被一隻胭脂老虎惡作劇,將他們一場好事,弄成水流花謝,敗興而歸。著書的是局外之人,也不知道他們還是恨這婆娘,還是感這婆娘。當那個時間,除得何其甫垂頭喪氣,同嚴大成額破血流,其餘諸公到還歡天喜地,跳躍非常。趁著紅日初斜,似乎還趕得及回家度這中秋佳節。雲麟一瘸一拐,也跟著何先生返舍。美娘芳心中這一番快樂,自不消說得,便擬留著雲麟今夜陪他先生飲酒賞月。雲麟心裡記掛著他岳母的分付,不肯耽擱,遂向美娘道謝,自己仍回龔宅。少不得要用兩句小說套話,是一宵無事不必細表。第二天回轉自己家中,同母親閒話昨日的事,秦氏也忍不住好笑。又因為今天是個八月十六,揚城俗例,無論大家小戶,總須接嫁出去的女孩兒回來,吃剩下的團圓燒餅。秦氏早經打發黃大媽去接繡春,繡春因為田福恩此時住在上海,聯合那一班初選當選的議員,同赴南京,複選省議員去了,自己到反落得異常清淨,行止自由。一見黃大媽來接她,早盈盈含笑,向周氏面前告別了一聲,徑隨黃大媽遄返家門。母女姊弟相見之下,自然說不出無限快樂。繡春開口便問雲麟說:「弟婦如何不曾回家?」 雲麟笑道:「岳母溺愛。她說這一天是大家接女孩兒日期,我的女孩兒如何肯放她出去,所以她也不曾回家替母親請安賀節。她知道姐姐今日定然到家,還叮嚀我上覆姐姐,問問姐姐安好。」 繡春笑道:這話卻不敢當。我不過因為我們姑嫂相見的日期狠少,滿意今天大家可會一會,不料太親母又不放她回來,轉叫我十分失望,不知這些時弟婦可曾添喜沒有?」 雲麟含羞答道:「你這弟媳婦,真是怪氣,鎮日價捧著書本子讀書,甚至半夜三更,我久已在床上睡熟了。一覺醒來還聽見她伊晤不輟,我究竟猜不出她要著滿腹的學問何用。我嘗笑著同他講說,你通共這麼大的一片肚皮,都把來裝著書卷,自然沒有地方裝小孩子了。姐姐适才問她可曾添喜,我替她想,她那裡會添喜呢。……」 這幾句話轉將繡春說得笑起來。良久又笑道:「一句話到了你的嘴裡,便這般呆頭呆腦,天下的女人,久久不添喜的也有,誰都是裝著書卷,便占了這肚皮哩。……」 繡春說畢,雲麟才悟出繡春話裡有因。因為她嫁去也有一兩年之多,一共也不曾懷著身孕,覺得自家的話說得太不檢點,也只付之一笑。秦氏一面忙著整頓殽菜,一面向雲麟笑道:「我只願媳婦這喜愛讀書的脾氣,勻卻一半給你也好。我狠替你羞愧,你不喜愛讀書,連個媳婦讀書,你一共也不滿意。我有一個好法子,我明天要將媳婦接得回來,叫她做你的老師,你便鎮日的從她讀書。你有一點兒不用心,我硬生生的逼著媳婦責罰你。」 雲麟拍手笑道:「娘說的話,千萬不要給她聽見。她聽見了格外要得意,她不是簡直要做我的老師呢,我都被他麻煩死了,甚麼歷史呀,地理呀,一古攏兒鬧得人頭疼。我一時生起氣來,便同她辯駁。我說從小時候,已經被那位何老先兒糾纏得要死,滿望娶了親以後,可以從從容容的將書本子放在半邊,不意如今又遇見你這女道學,真是我這命運不好,娶了一個堂客,依舊娶了一位先生。老實說,先生我不敢打他,堂客我是可以打得她的。如今母親說得更好,又要叫媳婦打起我來了,這還了得。」 秦氏笑望著繡春道:「你聽聽,這不肯學好的東西,說出話來都叫人生氣。」 繡春噗哧笑道:「母親你不知道,兄弟如今是秀才了,秀才自然是滿腹文章,那裡還肯去捧書本子。我只怕大清國如今是沒用了,大清國的秀才怕也沒用。我替兄弟想,還須將這秀才兩個字擄掇擄掇才好。難得你有這造化,娶著這一位高明的妻子,比我們這些黑漆皮燈籠冬瓜撞木鐘,總高得許多。我替兄弟想,你們兩家頭,或是看個月亮,對枝好花,彼此一遞一句的做首詩兒,對個對句兒,也是人間極快樂事,還有甚麼不願意,轉似同書本子結下不共戴天的仇呢。」 繡春的話還未說完,雲麟忽的向繡春臉上端詳了一會,笑道:「奇呀,姐姐怎麼忽然有這許多風雅的吐囑?我到瞧姐姐不起,姐姐這般人,可惜姐夫一共也不像姐姐,姐姐今兒在此勸導兄弟,平時為何不去勸導勸導姐夫呢?」 繡春臉上一紅,說道:「呸,你姐夫他也不配,說起來了,你姐夫他在家裡明索暗偷,拿了好些銀子出去,說是運動議員,這議員畢竟是個甚麼講解?我是愚笨的人,閒時也問著他,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好兄弟你在外面見識狠廣,你何妨告訴我一句聽聽,也讓我長長見識。」 雲麟笑道:「說起議員來,這個道理精深闊大哩。大凡一個人,巴結做到議員,氣概便異常威武,舉動便異常闊綽,只要他們許多議員結成一党,無論將軍,無論省長,要做一件事,必是經他們許可,他們許可了,才敢去做。他們如若不許可,這件事只好作罷。譬如我們江蘇省裡全省的事,第一總要求他們通過,所以聯絡呀,運動呀,都去仰著議員的鼻息,掇著議員的屁股。姐夫他是一個通達世務的人,不然他為甚麼拿著白花花的銀子,想去做議員呢!」 繡春聽到此處,果然面上露著高興的意思。又含笑問道:「我自幼至今不曾聽見做官的裡面有這省長名目,這省長畢竟是多大官兒呢?」 雲麟伸了伸舌頭笑道:「姐姐你若問省長這兩字,我也講解不來。不過這是民國的官銜,與大清國不同,大約這民國省長,在大清國裡就是一個制台身分。姐姐不知道省長,提起制台,姐姐定然會知道的。」 繡春驚訝道:「哎呀,這個省長,就同當日的制台一樣。這些話我卻有些不相信了。你的姐夫他是何等人物,他左右不過一個平民大百姓罷呀,平時住在家裡,便連一個知縣官兒,他也沒有同知縣官兒講話的身分,他如何便一躍起來,就可以去同省長接洽,那省長還殷殷勤勤的向他講理。他說的話,省長都不敢去駁回他,我怕全是你編的謊來哄我。」 雲麟急道:「姐姐這話真冤枉死我了。我當初也不知道這些頑意兒,我是近來新長的見識。我便爛掉了舌頭,我如何肯編謊來哄姐姐。」 繡春笑道:「同你講一句頑話,看你急得這般樣兒,頭上紅筋都根根暴漲起來,你說你說,算我都相信你便是了。你姐夫居然肯學好,能去同省長辦事,我豈有個不歡喜的道理。只是其中的緣故,我一共總猜不出來。好兄弟你再說說看。」 雲麟又道:「一個平民大百姓,能如此發達起來,也有個緣故呢。姐姐你一萬件不知道,這民國兩個字,你仔細拿去想想,如今這個國,便算是我們平民大百姓的國了,姐姐瞧不起這平民大百姓,如今這平民大百姓利害得多呢。姐夫能彀做這初選當選的議員,便都是那些平民大百姓公舉他做起來的。」 繡春又笑道:「既然一般都是平民大百姓,如何那些平民大百姓,偏生舉你姐夫這個平民大百姓呢?」 雲麟笑道:「可又來,這就是姐姐說的姐夫明索暗偷白花花銀子的好處了。一般平民大百姓,有錢的平民大百姓,便拿著錢去運動沒錢的平民大百姓,沒錢的平民大百姓,既然拿著有錢平民大百姓的錢,自然便讓他不做平民大百姓,舉他做議員了。」 繡春聽到此處,不禁點頭讚歎說道:「哦,原來做一個議員,還有這許多講究。我若不是經兄弟明白告訴我,我一個女人家如何會知道這新鮮頑意。古語道得好:過到老,學不了。這是一點不錯的。但是一個人想要做議員,必定都要家資富足了。萬一地方上有些端人正士,真可以替地方出力的人,他若是不名一錢,這不是白白的看著人做議員,一輩子輪不到自己了。」 雲麟道:「那又不可一概而論。果然這人平素有些聲望,熱心地方公益,也自然會有人舉他。就是議員之中,也盡有端人正士。不過這種人如鳳毛麟角,少些罷咧。姐姐莫要生氣,像姐夫這一干人,那就非錢不行了。姐夫在上海的時辰,也常常同我會在一處,我們是無話不談。他告訴我,這運動議員的方法,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哩。他說雖然拿著錢出來運動,也要分著等級,上一等人每人非幾十元,他斷不肯舉你。其次呢,十幾元也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再下一等,幾元幾百文幾十文也行。」 繡春笑道:「人要他這幾百文幾十文做甚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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