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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延了幾日,便圓寂了。所有寺裡一切事務,全歸他徒弟印靈掌握。殮過月航之後,擇了一個吉日,印靈便升為方丈。又因為月航生前交遊最廣,辦理喪儀,不能從略。印靈遂揀在月航六七之期,遵制開吊。寺門外面,搭了三座牌樓,全用松枝編著,由寺門一直到安柩之所,白茫茫的漫著布篷。這一日清早起,靈幃之前,點起一對龍鳳彩燭,香花果供,自不消說得。全寺執役人等,一例的掛孝。印靈葡匐靈前,凡來致吊的人,印靈皆執孝子之禮。是日文殊菩薩殿上,是四十八個和尚諷經。觀音堂中,是二十四眾道士禮懺。饒鈸叮噹,梵音齊舉,委實熱鬧。左邊一個花廳上鋪設的大紅棹椅,錦繡圍屏,預備現任官場起坐。這一天除得鹽運使司不曾親到,是遣著兩個鹽大使代為致吊,其餘合郡官員,莫不排列儀從,車馬喧闐,濟濟蹌蹌,極盡一時之盛。寺門外面,看熱鬧的人,何止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其時剛是正午時分,合寺僧眾,以及各廟的住持,齊齊排列靈前,上的八大八小祭筵。僧道諷經,聲入霄漢。

  當這個分際,忽然大門外面闖入一個婦人進來,麻衣白鬢,脂粉不施,排開眾人,嚎啕而入,一直哭到靈前,便席地而坐,數數落落無休無歇,嚇得靈前眾人,鴉雀無聞,只管向她瞧看。內中有認識的,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與的那個芮大姑娘。其時還有些官員,未曾散去,看這形狀,莫不掩口而笑。婦人在靈前哭了一會,便指名要印靈出來相見。印靈躲在靈幃背後,那裡敢出來會這婆娘。其時便有人做好做歹,詢問婦人來意。婦人哭道:「我同老和尚伉儷一生,恩愛倍于尋常夫婦。老和尚有病,沒有人給我消息,我不曾盡一點侍奉之心,及至死後,他徒弟不肖,又不給個信給我,印靈是老和尚的徒弟,我是老和尚的髮妻,我不替老和尚戴孝,將來九泉之下,何以與老和尚相見。今日知道合城官員在座,他們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爺,不替小婦人作主,小婦人還望誰來!小婦人從今日為始,也不回家去,便同印靈在寺裡過活,願替老和尚守節。」

  這一篇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勸那婦人道:「和尚娶妻,是一件秘密的事,不應該如此明目張膽,你既同老和尚恩愛逾常,便不該在這稠人廣眾之場,敗壞他一生名譽。在我們看,不如請你依然回去,替老和尚守節,也不在這一時。我們將你這意思轉達了印靈,都叫印靈給你些養贍之費,安插你下半世。今日是老和尚開吊日子,你如此鬧法,叫和尚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穩。」

  芮大姑娘聽了這話,才含悲帶淚,向眾人磕了一個頭,逕自穿著孝服回家去了。後來印靈經眾人說合,又將廟裡的存款撥出二百塊錢送給芮大姑娘,方才罷休。自從此次芮大姑娘向印靈訛詐財帛之後,那一天本來有諸式人等在寺應酬,鬧得沒有一個人不將此事資為談柄,茶坊酒肆,凡有議論,均議論著月航老和尚,不該沒正經留此把柄,轉累了他徒弟印靈。卻好那個嚴大成因為近年來新學盛行,朝廷又預備九年立憲,所有私塾,漸漸要改為學校,凡有士大夫人家的子弟,大半也就向學校裡去讀書。他家中本來所有的學生,逐年凋零,不似桃李成陰,轉同黃葉辭樹。他的妻子萬氏,自從嫁給他以後,一抹頭也生了五六個兒女,所入束修,本來不敷用度,近日愈形拮据,衣服首飾,典質待盡。萬氏常常向他埋怨說:「我好好一個婦人家,嫁給你這書呆子,陪著忍饑受凍,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去當婊子。」

  嚴大成被她鬧得沒法,於是除得教授學生,遂不免在外邊尋些意外的財香。論他伎倆,又苦不如劉四太爺劉祖翼。有時也去集合何其甫,何其甫雖是一個腐儒,舉止行動,卻比嚴大成端正得許多,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此番聽見淨慧寺出了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那一天月航開吊,他也在座。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嚇詐印靈的銀錢不少,利令智昏,過了些時,便悄悄瞞著何其甫一干人,想去同芮大姑娘開個談判。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門,逢人便問那個芮大姑娘家住何所。

  其時城外便有人指點了他,他好生高興,一直便去敲門。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一般有兩三重瓦屋。那時候還在清晨時分,芮大姑娘剛自下床梳洗,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喊,且不開門,便隔著大門問道:「敲門的是誰?到此有何事幹?」

  嚴大成吆喝道:「這裡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家不是?我是來尋覓和尚婆娘,同她有話講的。」

  芮大姑娘聽得這聲息,狠不好聽,正待叫駡,一個轉念,暗想我若將他罵得跑了,轉不見老娘手段,這廝既然想來同我生事,我到不可以不對付他。捺著一股憤氣兀的走回屋內。她家裡近來本雇著有兩三個佃戶,貼身也有個僕婦伺候。芮大姑娘將那些佃戶喚近身邊,悄悄的分付他們幾句話,又教導了僕婦主意,叫他前去開門,無論這人是誰,快快將他請得進來,待我同他講話。僕婦笑著答應了,匆匆的將門開放。嚴大成開口便向那僕婦問道:「你是和尚婆娘不是?」

  僕婦聽了,兀自好氣,又覺得十分好笑,勉強回答道:「我卻不是和尚的婆娘,和尚婆娘坐在裡面呢,她分付我請先生進去,有話面講。」

  僕婦說畢,逕自回轉身便走。嚴大成看見這僕婦言詞婉轉,異常得意,逕自大踏步隨著這僕婦進了堂屋。耳邊早聽見外邊撲通一聲,有人將大門上了拴。他也毫不在意,瞥眼看見有一位婆娘,打扮得十分俊俏,雖是個中年婦人,那霧髩雲鬟,宛然少艾。笑盈盈迎接在階沿台上面。嚴大成也不問青紅皂白,便劈口問道:「我聽見人說這裡有個和尚婆娘,不知道可是你不是?」

  芮大姑娘只點了點頭,說道:「我便是和尚婆娘,不知先生下顧有何貴幹?」

  嚴大成道:「原來你就是和尚婆娘,好極好極,我姓嚴,是本城學界有名秀才,風聞得月航老和尚死後,你從他徒弟印靈手裡嚇詐的錢財不少,強龍不壓地頭蛇,你也該拿些出來大家分潤分潤。本秀才是仁厚不過的,不肯邀同別人來向你辱惱,你若是明白這分際兒,我們六耳不傳,袖籠子裡占課,只許背地裡知道,多也不要你的,送我百十塊洋錢,我們就可罷休,你自家去斟酌斟酌,本秀才立刻盼你回話。」

  芮大姑娘並不著惱,只笑容可掬的向嚴大成低低說道:「原來先生是想同奴家借錢,這些小事兒,何消如此做作,且請先生到屋裡坐一坐,奴家便拿出錢來,也須秘密,不能使僕人們知道,萬一傳揚出去,別人就不能像先生這樣婉轉周到了。不嫌奴家閨房褻瀆,有話好向裡面去講。」

  嚴大成初次瞧見芮大姑娘丰姿,此時已不獨詐財心重,漸漸便有些邪念了。又想月航新死,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看他待我這番殷勤意思,定然賞識我人材魁偉,萬一同他竟姘識起來,還愁和尚那筆銀錢,不完全入我的囊橐。不料我年將半百,桃花星宿,居然還入我命宮,這也是各人前生緣法,像老何那一班人,就是今生今世,也沒有這般豔福了。」

  想到此處,可憐嚴先生那兩片枯乾腮頰上,微微竟透起一層紅暈。在他的意思,未嘗不自以為潘安再世,若照在下偷看起來,簡直那死人臨咽氣時辰,迴光返照,也沒有他那種難看樣子。還捏起一片嬌滴滴喉嚨說:「哎呀,承娘子錯愛,命本秀才徑入香閨,本秀才縱極癡愚,何敢有拂盛意,便請娘子先行,本秀才隨後就到。」

  說著果然大踏步徑隨在芮大姑娘身後,走入房裡去了。

  嚴大成一進了房,抬起眼來四面瞧看,只見陳設精雅,香氣濃郁,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菱花寶鏡。萬字香爐。名人字。嚴大成正在一面看著,一面念著,剛念到這一句,陡覺得右邊腮上劈拍一聲,宛然起了青天一個霹靂,嚇得嚴大成急急掉轉頭來一望,原來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纖蔥。在他那副枯乾腮頰上,賞了五條紅印。嚴大成從倉猝之中,連哎呀兩個字都喊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左邊腮頰上又著了芮大姑娘一掌,給他一個好事成雙。幸虧嚴大成積伶,早騰出雙手,緊緊將腮頰護好,急得喊道:「有話好講,怎麼初次會面,便同人家動手動腳起來。」

  芮大姑娘此時早劈臉向嚴大成臉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指著罵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睛的奴才,你認得你祖太太是誰?你想來消遣祖太太,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不曾做著你姓嚴的婆娘,你青天白日闖入我的閨房裡來,是何意見,我是個少婦,你是個孤男……」

  說著向外邊望瞭望,喊了一聲:「你們替我將這瞎眼的奴才捆綁起來,我陪他向江都縣大堂上去說話。」

  話未說完,房門外面早撲進兩個蠢漢,手裡果然拿著繩索,來捆嚴大成。嚴大成此時才知道已中婦人之計,細想起來,我原不該擅自入他臥室,有理轉弄成沒理了。那裡還敢像先前的威武,不由推金山倒玉柱,撲的向婦人面前一跪,哀告道:「今日委實是我不是,不該到此嚇詐錢財,還求太太高抬貴手,放小人回去。從此以後,若再來冒犯,聽憑太太如何發落。适才兩個耳光,小人已略嘗滋味,萬一將小人捆至城裡,小人學中朋友狠是不少的,將來如何還有面目見人。……」

  其時兩個佃戶真個要上來捆他,芮大姑娘略擠了擠眼,叫他們緩些動手,他們才拿著繩子站在旁邊伺候。芮大姑娘重又罵道:「你這廝既要臉面,如何敢到此尋事。怪道近年以來,常常有些不肖棍徒,託名秀才,來同老娘打起交涉,原來都是你的黨羽。你既口口聲聲稱是學中人物,我看斯文分上,饒便饒你,但你須寫一字據交給我,從此以後,如有一個人向老娘薅惱,都歸你一人承管。再者你今日向老娘索嚇錢財,老娘又不欠你的錢,老娘到要你送些錢財給我,做個遮羞禮兒。我知道你這窮骨相,一時也拿不出銀子來,你也須寫個字據給我,上面寫明白了,某年某月欠老娘銀子二百兩,老娘拿著這字據兒,隨時可以向你索款。你依便依,你若是不依老娘也不敢相強,我們還是向江都縣那裡打一場官司,看是我這和尚婆娘輸給你這秀才,還是你這秀才輸給我這和尚婆娘。」

  嚴大成忙道:「依你依你。莫說兩件事,再多幾十件也自不妨。好在寫字是我們秀才的本分,就請太太將筆硯拿得出來,我立刻就寫。」

  芮大姑娘見他來得爽快,遂吆喝那兩個蠢漢,將繩索擲過一旁,快在堂屋中間那張佛櫃裡,將硯臺取得出來。蠢漢答應了,果然將筆硯取到嚴大成面前。嚴大成望瞭望,卻沒有紙張,一面磨著黑墨,一面向芮大姑娘說道:「太太命我寫字,叫我寫在那裡呢?」

  芮大姑娘也笑起來,急切又尋不出箋紙,好容易在梳桌抽屜裡翻來倒去,拿出一本黃紙簿兒,還是當日老和尚用的緣簿,擱在那裡好久了,顏色已經黯淡。簿子後面有好些不曾寫過字的,芮大姑娘用纖纖玉手,裁得兩頁下來,交給嚴大成。此時嚴大成只求沒事,提起筆來一頓揮寫,第一頁寫的是從今以後,如有人向這裡尋事,都歸自家承問。第二頁寫的是因為需錢使用,情借芮姓二百元龍洋,見條付款,不得逾期短少。下面還詳細說明了年月,在自己名字下,又畫了花押。真是寫得十分切實,遞給芮大姑娘手裡。芮大姑娘向懷裡一攓,笑駡道:「此次是你來尋事我的,我並不曾去尋事你,這二百洋錢,我隨時可以向你索款,你快滾出去,替我打算去罷,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嚴大成連連口稱不敢不敢。這時候已有人將大門開放,嚴大成偷個空見,抱頭鼠竄,跳出房門,走近大門,頭也不回,一溜煙逕自去了。芮大姑娘將這件事常常笑著告訴別人,後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事,都罵嚴大成吃不成羊肉,反惹得一身腥氣,大家引為笑柄。芮大姑娘過了些時,逢著高興,便去尋覓嚴大成向他索款,你們想嚴大成已窮得要死,如何有這筆錢還他。遇見芮大姑娘便躲起來,不敢見面。誰知這一次在明倫堂上殉節,偏生有快嘴的人去報信給芮大姑娘,芮大姑娘得了這個消息,如何容得他們安然尋死,遂走來同嚴大成廝打,白白將他們這場好事鬧翻了。嚴大成被他鬧得沒法,經旁人做好做歹,畢竟拿出幾塊洋錢來,先還了芮大姑娘,這才罷休。諸位起先在明倫堂上看熱鬧的時辰,還不知道這婆娘打那裡飛出來的,這便是其間詳細原委,經在下明白敘述出來,諒可以知道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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