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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婆子笑道:「和尚說那裡話,難得和尚肯賞臉給我們,就喜歡不盡了,如此說來,反增我娘兒們慚愧。」

  月航才不得已重新換了直裰兒,加上新製成的墨色夏布褡衣,婆子前行,和尚後走,又一直徑向芮大姑娘家來了。好個芮大姑娘,真是了得,廚上廚下,忙得十分乾淨,此時早又重勻脂粉,洗濯了玉手,另外備了四個小碟兒,一壺白玫瑰酒,伶伶俐俐,放在桌上。婆子邀和尚上座,自家側首相陪。吃了半會,那和尚只時沒有甚麼興味兒。婆子瞧出光景,卻好自家也灌了幾鐘黃湯,酒遮了臉,笑向她女兒說道:「好孩子,大和尚是一家子人,不用避甚麼嫌疑。好孩子,你也坐上桌來吃一杯兒,省得三三兩兩的,又汙著一張桌子。」

  芮大姑娘只顧抿著嘴笑,也不理會婆子的話。和尚見這光景,越發抓耳撓腮。那時候情形,十分難看。婆子見她女兒不肯攏來,又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家房屋淺窄,孩子坐上桌來,萬一被別人瞧見,不成模樣。來來來,我有一個好主意,好在今日天氣還不很熱,最好將這些酒菜,挪入女孩子房裡去,大家吃個暢快,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多少是好。」

  婆子說著,隨即動手,和尚也是十分高興,幫著婆子搬碗盞,扯桌凳,眨眨眼已移入芮大姑娘房裡去了。和尚坐下婆子也坐下,芮大姑娘不由的也跟著坐下。和尚同婆子坐的是對面。芮大姑娘打橫,和尚酒入歡腸,異常美快。飲酒中間,只顧拿眼來瞧芮大姑娘的眉毛。芮大姑娘初則不理,繼而也拿眼瞧著和尚,四目相對,兩人都紅了臉,將頭一齊低下來。此時酒壺本來拿在婆子手裡,和尚沒有搭訕,一把將酒壺奪過來笑道:「借花獻佛,我來敬女菩薩一鐘兒。」

  說著便向婆子酒杯裡斟酒,婆子笑著站起來,口中只念不當人花拉子,不當人花拉子。芮大姑娘異常瓏玲,猜定和尚敬過他母親,必定要來敬我,她早已用一隻雪白甜香的玉手,將自家一個酒杯子,輕輕按住。

  和尚斟過婆子的酒,果然轉過來就敬芮大姑娘,猛的看見這光景,轉引得和尚笑了,說道:「哎呀,難道大姑娘就不賞個臉給我?請姑娘抬一抬貴手,讓和尚盡個心兒。」

  說了半晌,芮大姑娘只是笑著不理。月航笑道:「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

  一面說,一面便將自家吃的一個酒杯子,深深的斟滿了一杯酒,把來頂在光頭上,輕輕將雙膝跪下,端端正正,還用兩隻手搭服在芮大姑娘兩個膝蓋子上,頭上那杯酒,顫巍巍的一直送至芮大姑娘口邊。引得婆子拍手打掌的哈哈大笑,芮大姑娘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又不敢避讓,怕將和尚頭上的酒杯子打落了。婆子笑駡道:「壞蹄子,你就吃和尚一杯酒,也值甚麼,你好意思累著大和尚下這身分敬你。芮大姑娘才不得而已便就和尚頭上,輕輕將酒杯子裡的酒一吸而盡,將杯子替他放在桌上。和尚才笑得站起來,還在那膝蓋子上重重按搽了幾下子。芮大姑娘呸了一口,轉在和尚杯裡,重斟滿了酒,和尚也吸幹了。和尚此時格外放蕩,暗中便伸過一隻腳來從桌底下搭在芮大姑娘腿上。芮大姑娘到此也不避讓,兩條粉腿,已做了和尚擱腿的肉架子。飲了好一會,酒壺裡酒忽然又罄了。婆子提在手裡搖了搖,又揭起蓋子,細著一隻眼縫,向裡張了張,說道:「奇怪,酒如何到沒了,好好還累老身進城去跑一趟,再買些來,大家吃個爽快。」

  此時和尚望著芮大姑娘,只不答話,任婆子出去買酒。婆子抖抖衣服,逕自出門去了,空房寂靜,粉氣花香。兩個人酒入歡腸,更不客氣,寬衣解帶,便老實在芮大姑娘乾淨床鋪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剛剛事畢,芮大姑娘正站在床面前系褲帶子。那婆子撲地早揭起門簾,沖進來,看見如此情形,陡然放下一副鐵青面孔,大聲吆喝道:「唗,好一個方丈大和尚,我請你來吃酒,我並不曾請你來污蔑我女兒,我拼著這女孩子不要了,我立刻出去喚幾個佃戶進來,將你們兩姦夫淫婦,活活捆綁起來再說。」

  芮大姑娘聽她母親發話,並不羞懼,只紅著臉低著頭,訕訕的拈弄衣角兒。至於月航從這數月以來,豈不知道婆子的用心,拿得穩穩的,以為便做了這事,也是個順水推舟,別無妨礙,卻斷想不到此時,婆子會變了臉,侃侃的說出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來,不由大大吃了一嚇,頓時矮下半截身子,撲通向婆子身邊一跪,低低央告道:「總求太太包荒則個。」

  婆子依然揚著頭,待理不理。月航口裡央告著,早又從那大袖子裡掏出一疊鈔票兒,每張十元,共計五張。輕輕遞入婆子手裡。婆子雖然認不得多字,這鈔票上數目,卻是認得清清楚楚,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阿彌陀佛,不當人花拉子,你是個有道行,至誠的和尚,如何向我跪著,不怕把老身草料折盡了,快點起來,快點起來。适才我吃了幾杯酒,平時吃了酒,必發酒瘋,故意同和尚鬧著頑笑,求你不用嗔怪我,只是我有一件分付,你從今以後你須不可將我女兒拋棄了,每夜必到這裡來宿歇。你若是不依,就不用怪老身咒你肉片片兒飛。」

  月航才將一顆心放下,疾便站起身子笑道:「我依著娘。我如何忍心負了小姐。」

  婆子笑道:「好好,如今我又將酒添得來了,大家再喝幾杯,又當會親,又當合巹。」

  這幾句話,轉把芮大姑娘羞得粉面通紅,轉不好意思入席,只懨懨的坐在床邊上。婆子笑道:「他小人家害羞,我來陪我這和尚姑爺吃一杯罷。」

  於是婆子同和尚又吃了好些酒,才端上飯來。婆子畢竟也勸芮大姑娘吃了。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月航和尚,便同芮大姑娘,打得火一般熱。在第二個年頭上,芮大姑娘又懷了孕,把個月航和尚歡喜了不得,只氣得他那個徒弟印靈在人前背後,說他師父閒話。後來不幸又小產了,於是南門城外,有些遊手好閒的子弟,曉得這件事情,大家編著歌謠兒,滿鄉滿鎮上替他張貼起來,漸漸傳入那一班學界敗類耳朵裡,如劉祖翼劉四太爺那些人,也常來百般辱惱,想向和尚榨些油水。無奈月航神通廣大,他省裡有好些靠傍,都算是他的大護法,只須乞個字帖兒寄給地方官,那揚州一府兩縣,不但不敢去奈何他,轉大家聯銜結結實實替他出了一張諭禁告示,不許閒雜人等人,入寺妄自行動,如有不法棍徒,託名學界,藉端生事,准許寺僧扭控來轅,重辦不貸。劉祖翼得了這個消息,知道石卵不敵,只得縮頭而返,敢怒而不敢言,和尚益發肆無忌憚。每逢春秋佳日,簡直大開筵宴,攜著芮大姑娘,還招些別的粉頭來,吹彈歌舞,無所不至。於是芮大姑娘便不回家,常常宿在和尚禪室裡,真是西方極樂世界。月航所有財產,以及田契房契,一古攏兒都交在芮大姑娘手裡。芮大姑娘她又是個精明強幹的人,有了錢財,便不肯白白埋沒了,遂四處存放。有借她錢的,都是四五分行息,還不敢欠她本錢一絲一毫兒。歷年以來,芮大姑娘囊橐富有,重行蓋了房屋,雇著奴婢使喚。

  又過了幾年,不幸那婆子得了一個半身不遂的症候,逐日間不能下床,飲食溲便,都需人扶持。芮大姑娘只顧同和尚取樂,那裡有工夫去照顧母親。不上半年,婆子一病身死,和尚出錢草草殯殮。和尚自是亦漸漸老上來。芮大姑娘那裡能耐得寂寞,不無又沾花惹草,結識了些別的少年。和尚背後也常嗔責過他幾次。他一笑也不理和尚。和尚一氣,以後便不到芮大姑娘處行動,自家懊悔當初行事,不該如此沒正經。轉一意焚修,念經禮佛。

  無如芮大姑娘轉饒不過他,每逢沒有錢使用,便惡狠狠的跑入寺裡來同和尚拚命,和尚躲著不見,她便百般辱駡,撒嬌撒潑,要扭和尚到衙門裡告狀,說他騙誘良家婦女,不守清規。和尚給她鬧得沒法,只得拿出錢來買他一個清淨,如此已非一次。還是他徒弟印靈,暗中同月航斟酌,說掗子買臭魚,不說奄兒話。我看這件事像這樣鬼鬼祟祟,終非了局,不如給她一個推開窗子說亮話,老和尚同這婦人明明白白的辦個交涉,拚著再花費幾百塊洋錢,一老一實,同她斬斷葛藤,永無轇轕,那才是個正經辦法。不然被這孽障牽纏,何時得了呢。月航點點頭,便依著他徒弟印靈辦理。先央著人同芮大姑娘講明白了,從二百塊洋錢講起,一值允要到五百塊洋錢,芮大姑娘才答應了。這一天月航下帖子請了揚州八大叢林方丈和尚,辦了好幾桌素筵,飲膳中間,悄悄的命人將芮大姑娘請得來,當著那些方丈大和尚,三面言明,立時交給芮大姑娘五百塊洋錢。芮大姑娘將月航存在他那裡的田契房契,一一退給和尚。分手之頃,芮大姑娘還望著月航灑了幾點多情眼淚,只才佯佯走了。月航向那些方丈和尚謝了又謝,傍晚各人散去。月航十分歡喜,如釋重負。奇怪和尚自從同……大姑娘散了夥之後,隔不了兩月光景,就精神困倦,飲食不思,懨懨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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