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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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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航也再不謙遜,便向那婆子搭汕說道:「還不曾動問女菩薩貴姓?家中除得你們娘兒兩人,還有甚麼官客?」 婆子此時將身子正倚在房門側邊,見和尚同她講話,忙笑答道:「不瞞和尚老爺說,我們當家的,在日也是耕種度活,不幸三年前便拋下我們死了。我家姓芮,當家的在日,人都喊他叫芮大,他也有個名兒,我通記不得了。大和尚莫要瞧不起我們這姓芮的,我們同城裡芮家是一個枝葉兒,不過年代久遠了,我們又窮,誰還敢去向他們攀認本家。日遠日疏,我們這一芮,便比不得城裡那一芮了。」 月航聽了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女菩薩便同城裡芮家是一族。芮家是小廟施主,常常有些少爺小姐們到我這廟裡隨喜隨喜,穿金帶銀,好生威武。女菩薩不要生氣,我說一句勢利話,若比著女菩薩家這般清苦,真是天堂地獄了咳,這也是各人前生緣法,佛菩薩是一點不會分派錯了的。女菩薩,你若是遇著閒空時,到是常常念些彌陀經,修修來世,保不定佛菩薩不可憐你,來生投入富貴人家去享福。我還有一句話,問問女菩薩,你一年到頭可還吃吃花齋?」 那婆子笑起來說道:「若說是吃齋呢,我們到不一定揀著甚麼日子才去吃齋。好在我們這份窮苦門戶,一年三百六十天,除得青菜蘿蔔,通沒有一點葷腥去潤澤潤澤腸胃,不算吃齋,也算是吃齋了。若是因為沒有葷腥吃,便哄騙菩薩,說我們是吃的長素,不怕遭菩薩嗔怪,叫天雷來劈我。」 月航歎道:「善哉善哉,世上的人,誰像女菩薩這般誠實君子,真叫人佩服極了。……」 兩人正在屋裡寒暄,果然她那女孩子早在房間裡親手捧出兩個磁盤子,一盤裝著十多枚蜜棗,一盤裝著幾片雲片糕,輕輕端來放在桌上,一共也不開口,衣衫拂處,卻穠穠的有一股花露香水,隨風飄入和尚鼻觀。月航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自然而然的將兩隻眼睛,飄向那女子身上去了。只見那女子一個長苗條身材,穿著一件白底印著藍花的夏布衫子,雲髩疏鬆,鴨蛋臉兒,搽得一臉雲白杭粉,只眉眼角上薄薄施了一層胭脂,顴骨高聳,鼻間微微現著幾點俊俏碎麻子,將盤子急急放下,轉過身子待走,月航忙欠欠腰,口裡不住稱謝道:「哎呀,又生受姑娘費心,叫我如何克當?」 那女子也只笑了一笑,像個穿花蝴蝶似的,一溜煙又躲向她自己房裡去了。那婆子見和尚謙虛,女兒又不理她,忙接口說道:「你老人家那裡有眼睛瞧這些粗茶食,不過是我娘兒們一點敬意兒,好歹你老人家賞個臉兒吃兩片,我們娘兒們死了也得好處。」 又笑道:「你老人家不用瞧不起我這女孩子。她還有一手好烹調,劖個肉圓兒,粉嫩的,只愁夾不上筋子。她死過的大娘,是鎮江人,鎮江人的肉圓,是最有名的,我這女孩子就學的她大娘手段兒,改一天我叫我這女孩子劖一盤肉圓子出來請你老人家……」 婆子剛說到此,忽然又用手掌在自己腮頰上劈拍打了一個嘴巴子,笑道:「阿彌陀佛,不當人花拉子,和尚是佛們弟子,有道行的高僧,我這老貨嚼舌頭嚼昏了,怎麼說出這樣話來,你老人家耽代我年紀老罷,不用怪我。」 月航忙笑答道:「女菩薩說那裡話來,果然你的姑娘有這好手段,我便情願開齋,也須過來奉擾。」 又低低笑道:「不瞞女菩薩說,做和尚的人,誰當真去吃齋,也不過拿著這話去騙騙施主們罷咧。我們在廟裡,一般的買著尿壺兒煨豬肚肺,雞子鴨子連毛在腳爐上燉吃,真是別有風味呢。我把女菩薩當著親人看待,才告訴你,你千萬不可去告訴別人。」 婆子笑道:「你老人家只管放一千二百個心。我便爛掉了舌頭,也不敢講你老人家短處。」 月航此時真個拈了兩片雲片糕,在嘴裡嚼吃。又笑問道:「女菩薩真是福氣,千金這般長成一個好人材,將來招個女婿,怕不好好的送終養老。」 婆子見和尚提到這話,忽的拈起衣衫角兒揩拭眼淚,說道:「和尚休提這話了,總是我們娘兒們命苦,她今二十四歲,乙亥那年生的,屬豬,自小兒替她算命,總說她命中旺夫旺子,還該嫁個一個貴人。前年他王伯伯代她做媒,聘給這南門城外開油坊的王小老闆,這王家家私不算多,也有一萬多銀子的產業,幾盒糕兒,幾瓶茶葉兒,一對小金如意,我好生歡喜,便給他家放下聘了。不料聘下我這女兒沒上半年,那小老闆忽然得了喉痧,三五天功夫,把個生龍活虎小官兒就蹺了辮子了。我接著這信,痛痛的哭了一場。依我這女兒的愚見,她還要到王家去對靈開臉,守那望門寡兒。大和尚,你老人家替我想想,我是沒有丈夫的人,一樹果子便望他紅,她又是個一朵未開的花,後頭好日子正長呢,做了這不長進事,可不白白辜負她這個人了。後來被我左勸右勸,才把她這顆心冷下來,接二連三的,便有人家來替她做媒,鬧到今日,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我這一截腸子總不曾放下,若是再延捱個一年半截,白白將她少年光陰辜負了,我可也對不住她。」 那婆子只顧嘮嘮叨叨在外邊講話,他女兒聽見有些不耐煩起來,在裡面嚷道:「媽媽,你看天色已大晴了,趁這斜陽兒,你可以替我將早間那件汗衫,重行晾到簷口去罷。只顧講那辰年到卯年的話做甚麼?」 月航被這女孩子一句話提醒,再伸頭向院落裡一望,果然殘霞倒映,暴雨新晴,射得屋裡分外明亮,趕緊拍拍衣裳,站起來向婆子告辭,說:「多有打擾,改日再謝。」 那婆子見和尚要走,知道要留也留不住。一直送出院子來,眼睜睜望著和尚上了大路,才轉身走入屋裡,瞥眼看見和尚坐的那張凳子上,放著一塊白手巾兒。起先和尚怕凳子不潔淨,特地用自家手巾蒙著坐的。因為走得匆遽,便忘卻拿去了。婆子著慌,忙攜了手巾追得出來。及至走出門首,那和尚已去得遠了。婆子高一腳低一腳的在後趕著,口裡不住聲的喊和尚。先前那鄰家兩個小孩子,見婆子如此張致,不禁從旁拍手笑道:「芮老奶奶,和尚是你家孤老,你這般趕他。」 婆子見趕不著和尚,又被孩子嘲笑,恨得趕上去要打那孩子,那孩子非常積伶,舉起四個小拳頭,向婆子臉上照得一照,掉轉身子便跑。婆子不肯饒他,只趕那孩子打。不妨地上新雨微滑,趕不上兩步,一交便栽倒了,手腳朝天,飛舞的異樣好看,引得兩個孩子拍手大笑。他也怕婆子起來不饒他,早一溜煙躲得無影無蹤。婆子好容易掙了半會,才扒起來,望望手巾,已染得烏光漆黑,嘴裡只千刀萬刀價罵。她女孩子已趕在門首,望婆子笑道:「媽媽也太不尷尬,一塊手巾,值得去忙著趕他。你老人家將手巾放下來罷,等我拿去洗一洗,晾乾淨了,改一日命便人捎去還他,也不為遲。」 婆子見他女兒話說得有理,這才不言語了。果然不曾捱到兩個日子,和尚借著尋取手巾為名,又踅到婆子家來了,手裡拎了兩包茶食,一包是八珍粉子,一包是茯芩糕,殷殷勤勤送給婆子,補他那天情兒。婆子好生歡喜。口裡只嚷著說:「不敢當,不敢當。」 一面拿向房裡去,叫她女兒收了,便在房裡將前日手巾取出來,已經洗得雪白乾淨,似乎還有些餘香染在上面。月航千謝萬謝,說生受大姑娘情意,又勞動大姑娘貴手兒。如此已非一次,有時也同芮大姑娘答話說話,暗中也有些眉來眼去,只做沒下手處。偏生那婆子會湊趣兒,揀在重陽那一天,自家同女兒親手剝了好些螃蟹肉兒,又拿了好幾百錢,巴巴的趕得進城,將五花三層肉多精少肥的花豬,買了五六斤,央著他女兒劖肉圓兒,說是要請和尚吃飯。他女兒故意扭頭搖腦的不肯動手,那婆子百般央告,她女兒才答應了,圍起青布裙兒,更用一方青布,將頭上青絲攏護著,走入廚裡,調和五味。那肉圓兒內裡又夾著螃蟹熱騰騰的,正在那裡放香。婆子匆匆的親自跑向廟裡去請和尚,那婆子來此已非一次了,廟裡上下人等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今日巧碰著月航一個徒弟,法名叫做印靈的。正在方丈階沿石底下用噴壺兜著井水澆灌菊花,一眼又看見婆子鬼張鬼智的,心中老大不願意,喃喃罵道:「老子又來撞甚麼魂呢?」 婆子笑道:「你罵我罵得好,我不告訴你那師父,我便不是人養的。我也不叫你師父捶你,只須用個法兒,便叫你彀受用的了。」 兩人正在階下打渾,月航聽見聲息,早從自家臥室裡笑嘻嘻的走得出來。婆子看見月航,滿面堆下笑來,便將女兒要劖肉圓子請他的話,說了一遍。月航笑道:「我也沒有甚麼孝敬你娘兒們,疊次打擾著,狠抱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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